偌大的校園靜悄悄的,那片柳林還在東墻邊默立,領頭的那棵大柳樹的枝條還是那樣悠閑地垂掛著,仿佛是一位洞察世事的智者。柳林旁邊的籃球場上也空無一人,一個籃球靜悄悄地躺在場子上,籃球架子上還搭著一件校服上衣,可以想見,午休的時候這里發(fā)生過多么激烈的廝殺,而那討厭的上課鈴聲又是多么的令人手忙腳亂?;@球場后面那五層樓的教學樓,也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只不過窗子都洞開了,從那些大張著的嘴巴里,不僅吞吐著熱浪,還有孩子們咿咿呀呀的讀書聲,但和晨讀那神清氣爽的聲音相比,這聲音好像被暑熱蒸熟了一樣,更多了些慵懶和無奈。
“都精神點兒!不許睡覺!”不知從哪扇窗口飛出這一聲怒吼,直撲向文玉來。
文玉不僅笑了笑,她想人生真是難料:早晨7:30向老校長請假辦理離婚手續(xù),而現在下午1:00,離婚證就揣在自己的口袋里。一切變化得那么快,但畢竟有些東西還是沒有變,比如這樹,這操場,這天氣,而她,已不是原來的她。
老校長給了文玉七天假,可文玉不知道她要如何運用這七天,她不能回爸爸媽媽那里,他們還不曉得這一切,她也沒有想好該如何向他們交代;在這里,她連個同學朋友都沒有,除了學校她似乎真的也沒有地方可去,除了那個“家”。
一想到“家”,文玉就想到了她養(yǎng)在窗臺上的那棵秋海棠,已經長到窗框的上沿兒了,得考慮挪盆了;電視旁邊的滴水觀音,又生出幾棵小觀音,李老師,王老師還有樓下的修自行車的那個大哥的媳婦都和文玉要花苗,得起苗給大家送去了;還有書房的窗簾盒脫軌了,得找?guī)煾敌蘩硪幌铝?,就手也得修一下廚房的下水道,老是堵……還有茶幾呢,被東子砸掉了角兒,也修不呢?
文玉想著,不覺入了神兒,就那樣站在大太陽地里認真思考起來。一顆大大的汗珠順著額頭流進了眼睛里,文玉使勁兒的眨了一下眼兒,有點辣,就抬手去擦,結果手一下子就碰到口袋里那硬硬的小本子——我和這一切,真的都要告別了嗎?一陣熟悉的痙攣般的痛楚立刻從腳底直竄上來,扭絞著文玉的心——
我不能想這些,我去找德懿!德懿有辦法!一想到德懿那頭像鋼針一樣直撅撅的短發(fā),那小單眼皮下那一笑起來也不肯瞇上的亮晶晶的眼睛;那薄薄的一下定決心必須要緊緊抿住的嘴角;那走起路來甩胳膊甩腿,肩膀仿佛比道路都要寬闊的姿態(tài);那大大咧咧的、仿佛無所畏懼的神情……都讓文玉的心里充滿了無窮的力量!
三步并作兩步,文玉跑上三樓,向著走廊最里面的那個班級跑去——德懿下午第一節(jié)是她自己班的課,她一定在班級里。
果然,文玉看到德懿正站在講臺上,可是并沒有講課,不時地撓著自己那頭齊耳的短發(fā),眼睛可是東張西望著,好像有什么焦慮的事。
德懿是屬于那種“披著女生外衣的男生的女生”類型,說起話來干脆利落,再加之她原來是練體育的,長短跑在工程局都能排上名字,所以做起事來也雷厲風行。因此她的心智都是“直線”,說話做事永遠尋找最爽直的出口。這一方面讓很多人對她敬而遠之,一方面又讓很多人視她為知己,文玉就是其中最明確的一個。因為文玉知道,揭開外形和性格上的差異,她一眼就看到德懿身上最優(yōu)秀的品質:坦率,真誠,弄不得心機與城府,與她正合拍。和德懿在一切,雖然時不時要被她嘲諷像“蝸?!保墒俏挠竦男睦砩鲜翘谷欢潘傻?,德懿就像一顆大樹,讓文玉在異鄉(xiāng)的情感沙漠里跋涉的時候是一種難得的慰藉與依靠。
“德……”抬起的手還沒有來得及敲門,德懿就發(fā)現了她,一下子從講臺上沖出門來,一把抓住文玉的手:“咋樣?。课乙膊桓掖螂娫?,一直擔心你啊……”
文玉看著德懿那張焦急的臉,心里莫名的竟有了一絲安慰。
文玉是知道德懿的,從一開始就知道。她們倆幾乎是同一天來學校報到的。
大概是六年前吧,也是這樣熱的天,文玉記得好像還有知了的叫聲,正在鎮(zhèn)中學里上著課的文玉,突然就接到公爹的電話,讓她馬上過來,辦理調轉手續(xù)。文玉甚至來不及交代什么,就匆匆請了假,跳上等在外面的汽車,就這樣被直接送來了叫“建設局子弟?!钡牡胤健?p> 一下車,文玉就被司機領進了校長辦公室,文玉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可是她發(fā)現,所有的人對她都非??蜌?,那叫“校長”的老者還要親自給她倒水,這嚇得文玉出了一身冷汗。接著,她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提出自己是來辦調轉的,結果大家就都哈哈大笑起來,文玉才發(fā)現,自己的所有的手續(xù)都是有人跑腿,她只需要等在辦公室就可以了。
而當時一同來報道的還有一位女老師,穿著一身運動短衫,如果不聽她說話,極有可能誤認她做男生。文玉聽說,她是屬于正常的接班,好像是接她爸爸的班。文玉正想拉那女老師一起坐在沙發(fā)上等,結果就發(fā)現,那人的所有手續(xù)都需要她自己親自去跑。文玉透過敞開的門,或者大開著的窗,有時甚至聽到她不知從哪個角落里傳過來的聲音,文玉知道,她正拿著她那厚厚一沓調轉手續(xù),一間一間地敲門,一顆戳兒一顆戳的蓋。等到她倆最后站在校長面前等待分配工作的時候,文玉是因為枯坐了一上午而腰疼,那個短發(fā)女老師是跑了一上午而腰疼。
“有兩個年級,一是擔任初一的五班和六班的語文科任教師,另一個是八年級的一班和二班,原來的老師修產假,正好缺一個班主任兼任倆班的語文課——文玉,你選哪個?”老校長先把頭轉向了文玉。
作為有一年半工作經歷的文玉,她太知道這兩種情況的分量了:第二種半路接班,還是班主任,和學生磨合就需要很長一段時間,而且,磨合好了,大家會說前任班主任教育有方;磨合不好,那鍋,是要自己背的。特別到一個新單位,在大家都不了解彼此的情況下,這是費力不討好的選擇。而第一種,就沒有這樣的顧慮,放手去教,自己從基礎打底,學生好培養(yǎng)感情,自然更容易出成績。
文玉也知道校長先問她的原因,就是想先讓她選擇輕巧的工作——校長也在她局長的公公面前好交代-雖然文玉來報道之前,公公特意告訴自己聽從學校安排,不得借助他的力量。
但文玉不喜歡這樣,文玉骨子里從爸爸媽媽那里繼承來的農民的質樸,讓她根本不喜歡這樣的不公平。
“我選八年級的那個?!?p> 文玉抬起頭,有些像挑戰(zhàn)似的說道。
校長和德懿都吃了一驚,校長還特意追加了一句:“文玉,你可想好啦!一旦定下來,就不能改啦!”
“想好啦!我就選八年級那個!”
文玉微笑起來,她覺得這樣做,對站在她身邊的這位累得氣喘吁吁跑調轉的新同事,也算是以自己方式的一種補償。
德懿這時也轉過頭來,頗感興趣地打量著文玉。
辦公室里一時靜默起來。
“咳咳……我選八年級那個吧!我是體育生出身,比這位老師——”德懿率先打破這尷尬的沉默,用手一擺文玉向校長道“身體素質好些,抗擊打能力也更強一些!”
這樣的理由讓辦公室里的三個人都笑了起來,果真,文玉瘦瘦小小,而德懿高高大大,就體型來說,她能裝下兩個文玉。
事情就在這一片笑聲里解決了。
等到她們倆走出校長辦公室的時候,德懿先向文玉伸過手來:“哎呦!和大局長的兒媳婦一天報道,榮幸??!”
“你別這么說我!”文玉一時羞得面紅耳赤。
“哈哈,說句實話,你如果當時選七年級的那個,我肯定要大鬧一場!想欺負我,沒門兒!但我看你是真心實意地選那個爛攤子,我就感動了,就原諒你啦……”德懿拍著文玉的肩頭笑著說道。
“其實我覺得他們那樣做不對——調令不是我不想自己跑,是他們不讓——我看你跑,心里覺得過意不去——就想——”
文玉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情感了,話就說得有些語無倫次。
“難得呀!難得!”德懿托著自己的下巴,像發(fā)現一個稀罕物似的看著文玉,“我爸說不能和帶“長兒”的交往,得和農村出來的一起!農村人實在……”
“我就是農村出來的呀!現在放假我還回家掰苞米那!”文玉有些驚喜地叫道。
“是嗎?那你是我哥們!”
文玉和懿德就這樣成了“哥們”,而且是“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