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你走后,我在飯店坐到他們打烊——李輝不放心我,也過來陪我一起等。我倆合計,如果他打你,我們倆就一起上。可是都十一點了,也沒見你家有什么動靜??蛷d的燈一直亮著。李輝就勸我,說興許秦棟想明白了,要兩口子好好過日子,畢竟逸多才兩歲——可是,你為什么一直都不打電話給我呢?”
從昨晚的回憶中緩過神來,德懿直起身來,把腳在椅子腿上磕了一磕,剛想再張嘴說點什么,下課的鈴聲就響了起來,是薩克斯名曲《回家》的片段,兩個人一時都不說話了,一直等到那悠長的尾音消失在大柳樹的背面,她們倆才互相看了看,就一起把目光投向操場。
還好,沒有幾個學生出樓,看來,這酷熱也像一張網(wǎng),網(wǎng)住了那些躁動的青春的心。
“咋打電話呀?人家是后半夜回來的?!蔽挠竦拖骂^,揪了一個草葉,把它當做了扇子,有一達沒一達地搖晃著。
“后半夜回來?咋那么早打電話?他到底啥意思???”德懿有些怒了。
“沒啥意思,他這段一直都這樣。昨天也是?!蔽挠竦哪抗獯┻^柳葉,飛到了昨天晚上,她和德懿分開后到家的場景:
文玉打亮了客廳的主燈,就在面對著門的沙發(fā)上坐了下來,她隱隱約約能猜到秦棟要和她說什么,她有些期待,有些害怕,她不知道這兩種對立的情緒哪個更占上風。
前一段秦棟因為票據(jù)的不能報銷回家大鬧,后來還是婆婆偷偷摸摸地拿出幾萬塊錢,替東子補上了虧空,東子才得以大搖大擺的上了班。但這事終于傳到了公爹的耳朵里,公爹氣得差點沒有閉過氣去,就在辦公室里大喊著“逆子!混蛋!沒有出息的東西!”
郝處、羅處他們幾個知道底細就把辦公室里的其他人都攆了出去,公爹接著就落了淚:“慣子如殺子!他媽硬生生的把孩子慣壞了!”
大家只能圍住勸,但秦棟的簍子捅得這樣大,這樣不堪,不處理一下肯定也是說不過去的,所以郝處他們就避重就輕的撿了幾條,處理結(jié)果是“崗內(nèi)查看”,再有人出來像慣常那樣替化解化解,這就算過去了,實際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思。但沒有想到,處理結(jié)果下到科室,大家全部緘默,連個出頭給秦棟打個馬虎眼兒的都沒有,而且,他原來在單位也就不干活,分配給他的活,不是被他推掉就是搞砸,久而久之,大家也什么都不需要他干了。所以實際上秦棟在科室里除了一輛公車的鑰匙,什么都沒有。結(jié)果這處理結(jié)果就這樣“尷尬”的生效了,秦棟被清回了家。
那天天傍晚,文玉正在判學生的卷子,鑰匙一響,秦棟就進屋了,隨著他進來的還有行李。
“怎么回事?”文玉驚訝地站了起來。
“他媽的!我他媽遲早要算賬!”秦棟氣狠狠的將行李向地上一貫,怒氣沖沖地道。
文玉總算弄明白了經(jīng)過,一種恥辱的憤怒就讓她再也克制不住了:“你還好意思罵這個,罵那個?你不做那些不要臉的事,能被人清退回來嗎……”
“啪!”
一記巴掌甩在文玉臉上,文玉一個踉蹌倒在了茶幾上。
“你他媽的,你去一回工地,沒有人不說你好!特別是那個郝逢春!你說說,你和他到底什么關(guān)系?”
文玉不再說話了,她現(xiàn)在幾乎感覺不到臉上的疼痛,而是被懊悔啃噬著心:“我咋又和他說話了呢?活該!”
秦棟見文玉沒有出聲,以為被他說中,怒火就熊熊燃燒起來,行李里正好有一個臂力棒露在外面,秦棟就抽了出來,向文玉身上掄去,文玉一躲,那棒子就硬生生的將茶幾敲掉了角兒。
“離婚!離婚!”文玉像瘋了似的叫喊起來,向門口沖去。
秦棟有點呆,他實在沒有想到像小雞一樣弱的文玉竟然敢說出這樣的話,“離婚?你休想!我爸白給你調(diào)工作啦?你他媽一個農(nóng)村娃,要不是我爸,你能進城?”
這是文玉忍受一切屈辱的根本原因,是的,自己的工作是公爹給調(diào)過來的,自己的那個臉堂赤紅的老父,不止一次的向文玉念叨:“做人,可不能忘本!咱得對得起人家!”
但憤怒讓文玉無暇顧及于此,沖出了門去。
結(jié)果是,公爹從工地趕了回來,將秦棟一頓痛罵;文玉的老爸走了十多里山路才坐上通往城里的車,一見到文玉,更是一頓痛罵。婆婆拉著文玉的手,將逸多送了過來:“秦棟還小,不懂事,你和媽說,媽說他!”
兩歲的逸多揮著兩手要文玉抱——這一年,文玉帶初三,趕上晚自習要十點才下班,所以婆婆就帶著孫孫。
任著逸多在自己懷里舒拳伸腿,文玉的淚就落了下來:文玉知道,自己是沒有可能離開這個令她窒息的人的。
有了上次的那個經(jīng)歷,文玉什么都不敢想了。
十點、十一點……門,還是紋絲不動,文玉實在乏累極了——初三,兩個班的課,起早貪晚,這么多的煩心事兒,讓文玉的睡眠特別不好——就走進了書房躺了下來——自從上次的離婚風波后,文玉就和秦棟分開睡了。
“咣!”“叭嚓!”“咕咚!”文玉一下子就醒了,她知道,這是秦棟回來了。
那次的文玉的憤怒,讓秦棟老實了幾天,也真就是幾天。接著秦棟就換了另外一種方式:他常常半夜回來,而且一定要估摸文玉睡熟了才進門。關(guān)門的時候必定將門重重地甩在門框上,使得整棟樓都要抖一抖,以致于對門的梁嬸都來告訴要輕點關(guān)門,梁叔的心臟受不了這么大的刺激。然后就是脫鞋,先是一只,“咣當!”接著是另外一只“咣當!”然后是“出溜——吧唧”,這是秦棟將那兩只鞋當做足球踢向墻再反彈回來——樓下的李哥因為這個已經(jīng)幾乎要破口大罵了。但秦棟是不在乎這些的,因為他只有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了,就是哼起歡快的曲子,走去書房,在那關(guān)緊著的門上“咚咚”敲上那么幾聲,心情好時,還要帶著鼓點的韻味,就又踏著輕快的小步,輕輕巧巧下樓去了。
這樣的精神折磨讓秦棟非常滿意,特別是她看到文玉黑著眼圈,病懨懨的時候,就高興的叫道:“哎呦!林妹妹呦!來呀!再有力氣和我離婚那!”
文玉躺在黑暗中,她沒有出聲,對這段婚姻,對這個人,她都絕望透了,但她不能反抗,不能逃避,她只能忍受,她認為自己的忍受很有意義:本本分分的爸爸可以不被村人戳脊梁骨;媽媽可以不再以淚洗面;自己不會被人罵成忘恩負義;逸多寶貝至少有爸有媽;還有真心實意拿親姑娘似的疼愛自己教導自己的公爹,還有雖然偏袒秦棟但伺候自己湯湯水水周到的婆婆……有這么多的好處,就犧牲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文玉等著。
可是那聲音直到“咣當”就停止了,接著響起敲書房門的聲音,出奇的,這聲音居然不甚響亮:“文玉,起來,我和你有話說。”
文玉本來也沒有脫衣服,就打開門走去了客廳。一股酒氣撲面而來,文玉心里暗叫“不好!”
可出奇的,秦棟只是打了一個酒嗝:“文玉,咱倆離婚吧!孩子歸我,房子也歸我,你什么都不用負擔,包括孩子將來長大所有的費用?!?p> 文玉沒有說話,她的腦袋一時適應(yīng)不過來,只向秦棟的那個方向的人形瞥了一眼——文玉都有點忘記東子長什么樣了。
“明天,九點,咱倆去民政局離婚?!?p> 沒有等文玉回答,秦棟就站起身來,搖搖晃晃走到門口,扶著墻穿好鞋,手已經(jīng)按到了門把手上,又縮了回來:“文玉,說實話,我配不上你,也對不起你??捎行﹤四愕氖?,真不是我想的……”
“這就是昨晚他回來和你說的?就這么簡單?”德懿一臉質(zhì)疑地盯著剛剛閉上嘴的文玉。
“是啊!就這么簡單!”文玉疲倦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