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受任于敗軍之際,奉命于危難之間……”郎朗的讀書聲在教室里回蕩,學生們腰板兒挺得筆直,書端得高高,連那些平日里趴桌子睡覺的學生,今天也都張開了嘴,“臨表涕零,不知所言……”教室里竟然陷入一片靜默里,窗外的一聲鳥啼仿佛是鈴聲,將大家從《出師表》中喚醒。
“我想請大家說一說,你喜歡《出師表》的原因”,文玉走下講臺,順著課桌的過道慢慢的走過去,一邊用著征詢的眼神兒向著每個同學的眼睛里探視。
文玉一米六的個頭,不高,結婚時的體重120斤左右,有點小嬰兒肥,但最近這一段時間,文玉瘦得厲害,她現(xiàn)在穿的這件天藍色的連衣裙就有些闊大,那裙擺就真的像一朵云流連在她的腳邊。文玉的眉目屬于那種中國傳統(tǒng)的美人坯子類型,細細的彎眉,還有被無數(shù)小單眼皮羨慕的雙眼皮,更顯得那雙杏核眼大而且水靈,鼻子是小巧圓潤的,顯得性格也是柔和乖順的,嘴不大,即使笑起來,也盡量抿著。當文玉把那一頭濃密烏黑的發(fā),在腦后盤成一個發(fā)髻的時候,大家都驚呼,她是從畫上走出來的唐朝仕女!而當文玉坐下去,特別是沉思起來的時候,有一種與她的年齡不太相符的憂郁就會像陰云一樣浮現(xiàn)出來,但這樣的時刻,人們又說她是林黛玉轉(zhuǎn)世。
在上大學的時候,文玉就是系里有名的“三朵花”之一,另外兩朵明顯比文玉聰明,很好的利用了自己先天的美貌優(yōu)勢,還在學校期間就一個掛靠上了富商,另一個找了有錢的富二代,只有文玉,將那本該花前月下的大好時光,堅決的投放在圖書館和自習室里,因為她一想到自己那土里刨食兒的父母,靠著賣雞蛋才能給她扯件花布衫,而小她四歲的弟弟,一條棉褲只能短了接,再短再接,一直穿了六年都沒錢做條新褲褂,文玉就拼了命的學習。所以文玉是靠著一等獎學金讀完的大學,最輝煌的時候,她的《領導科學》,一個考區(qū)只有兩人過關,而她是其中之一;《比較文學》課,獲得了漢語言文學系里開課以來的最高分,讓那個永遠不茍言笑的白發(fā)老頭第一次綻開了笑顏。
所以,如果原來還有人說文玉是靠著局長公爹,但時間長下來,人們不得不暗地里挑起大拇指:文玉,是真有水平!而這點,最有發(fā)言權的是學生,他們那狡猾的小心眼兒里,可看不到什么高官貴戚,而只看到學識淵博。
學生們地嘰嘰喳喳討論開了,剛才還安靜著的教室人聲鼎沸,文玉很喜歡這樣的場景:作為老師,沒有比看到自己的學生對知識如此的孜孜以求更激動的事了。
“老師,我認為是忠誠!”靠窗坐的一位大個男同學的聲音最響亮:“忠誠于自己的主公、忠誠于自己的陣營、忠誠于自己的事業(yè)、忠誠于自己的抱負,忠誠于自己的信仰!忠誠于自己的初衷!”
熱烈的掌聲像風暴一樣在教室里響起,引得在走廊里巡視的教學副校長那校長也從門口探進頭來,滿意地點了點頭——這就是文玉課堂的魅力,她永遠只做引路者,而把那廣闊的發(fā)揮的思想空間都留給學生,所以學生特別喜歡文玉的課,因為那在成人的世界里也許要被嗤之以鼻的想法,卻可以在文玉這里得到像寶石那樣的肯定與鼓勵!
“忠誠于自己的信仰,忠實于自己的初衷”,文玉把這句話又重復了一遍,心里的那種酸楚又涌了出來:誰能始終忠誠于自己的信仰和初衷呢?是文玉自己,是秦棟,是德懿,或者其他?
“鈴……”悠揚的薩克斯《回家》又響了起來,“讓我們帶著這個問題,繼續(xù)探究,下節(jié)課我們再來各抒己見!下課!”文玉帶著教案走出教室,看到教務處的干事站在門口道:“文玉,你婆婆打來電話,讓你下了課就去陳臺子溝參加婚慶典禮!”
文玉才想起老校長剛和她提起的,婆婆帶著逸多去農(nóng)村串門的事,也才想起其實半個月前,婆婆就曾經(jīng)說過,東子的二姨家的艷紅結婚的事。
文玉不知道,在此種情況下,她究竟該不該去?
文玉找了校長,校長低下頭想了想,對文玉說:“應該去!要就是你婆婆,真的還不知道你們離婚;要么就是知道了,老人也是把你當姑娘待,無論如何,你還是去吧!”
“但是,如果秦棟也在……”文玉話說了一半,但老校長已經(jīng)知道文玉的意思了:“你得熟悉這種關系,文玉,畢竟你倆都在一個城市里,而且,你們還有逸多”。
文玉明白了老校長的意思,就下意識的挺了挺腰,是的,好多東西,自己都需要重新面對!
“不用再請假了!你的七天假期仍舊有效”!老校長最后說。
顛簸了將近兩個小時,文玉在目的地下了車。一塊矗立在草叢里的寫著“陳臺子村”的藍色的路牌,是它與所有的田間小徑區(qū)分的唯一標識。
文玉順著那條半是砂石半是黃土的坑坑洼洼的小路向前走不上100米,就看到路邊堆放的垃圾和牛羊的糞便,像是在汪洋大海上看到浮標一樣,放膽走去,前面果真就有籬笆和房檐在苞米地的盡頭露了出來。
根本不用問誰家辦喜事,你只需順著人流走就可以了。在這樣的村子,民風的淳樸讓一家的喜事成了全村的喜事。
文玉跟著那幾個吵吵鬧鬧的小孩子后面,看到了喜棚,那是剛剛建起的氣派的三間大瓦房,棕紅的瓦檐,白瓷的墻面,鋁塑的門窗,鋪了青磚的地面——文玉想起自己六年前第一次到二姨家來的時候,是他們剛結婚,作為新人回禮來。秦棟是不屑于進那間低矮又破舊的小房子的,只是象征性的向院子踮了踮腳,感覺自己實在沒有勇氣越過那豬糞牛糞鴨糞的海洋,于是借口去看朋友,丟下文玉一個人在這里。
文玉聽婆婆說過,二姨家過得很苦,二姨夫給人打工,砸壞了腿,基本干不了莊稼活,只能在家里養(yǎng)些豬牛,可是還沒有經(jīng)驗,弄得錢沒有賺到,屋子倒是一塌糊涂。
文玉自己走進了屋——對于那一地的穢物,文玉肯定不喜歡,但也能理解。文玉知道自己的爸媽,一忙乎起地里的活,哪有時間打掃衛(wèi)生,自己家的院子不也是這樣嗎?只是,二姨家的院子確實有些不堪而已。
“哎呀!文玉呀!”二姨抄起雞毛撣子就掃起炕,結果讓塵土飛得更多。
文玉大大方方的就坐在了炕沿上,這讓二姨紅了眼圈:“文玉,秦棟嫌我們家埋汰,多長時間都沒有進屋來啦!”
“二姨!農(nóng)村家,不都這樣嗎!”文玉笑道。
這讓二姨又感動起來,一疊聲的催那老實木訥的二姨夫,去地里給文玉摘西紅柿!
只要努力,都會有好生活的。文玉這樣想著,就見到秦棟的二姨穿著大紅的新衣,新燙的短發(fā)上還別著一朵紅絨花,正里里外外張羅著客人——這是當?shù)氐牧曀?,凡是姑娘出嫁,需要提前在娘家舉行個“謝親”的儀式,仿佛是感謝父母親友的養(yǎng)育之恩的意思。
文玉正在躊躇要不要過去,二姨一眼發(fā)現(xiàn)了她,連連拍手叫道:“哎呀!文玉來啦!快點過來!”就一路小跑著接了出來。
“文玉啊!”二姨夫也跑了過來,但只是叫出這句,就再也不知道說什么了。
“二姨!二姨夫,恭喜啊!”文玉不知道該不該改口叫別的,就一順嘴又叫起來。
“好啊!好??!文玉來就好??!剛艷紅還問你來!”
“上屋!”二姨夫想起這句話,也跟著道。二姨一把拽住文玉,就向屋里拉。
二姨的手很粗糙,剌著文玉的手;很有力,讓文玉感到一種實實在在的溫暖,像極了自己媽媽的手。文玉就加上自己的另一只手去,握住了二姨那散發(fā)著豬食味道的老手。
“文玉來啦!”沿途的人們都叫道,接著就簇擁在文玉的身后,一起進了喜房。文玉四顧一望,沒有見到那個熟悉的總是低頭打著游戲的身影,“秦棟有事,不來了”!二姨在文玉耳邊輕聲說道。
“大嫂!你來啦!”穿著新娘服的艷紅從屋里迎了出來,一把攥起文玉的手,“大嫂……”艷紅的淚就要涌出來,一邊負責張羅事的司儀馬上叫道:“喜事!快讓文玉吃快喜糖!”
艷紅立刻送上來一塊喜糖,親手喂到文玉的嘴里:“大嫂,我被省城的天宇學校錄取了,八月二十號報道!”艷紅有些哽咽,就又去扒糖。
“那太好啦!妹妹這是雙喜臨門?。 蔽挠耋@喜的叫道。
“媽……媽媽……”文玉的話音剛落,就越過艷紅的肩膀看到逸多扎撒著兩只小胖手,搖搖晃晃地跑了過來。
“逸多!”文玉的淚再也克制不住,泉涌而出!
那司儀立刻就跑了過來,高聲叫道:“還沒有入席的就坐啦!馬上開席了啊!”
大家送文玉坐了主席,就是正對著臺子的那桌。文玉知道那是家族里德高望重的長者的位置,說什么也不肯過去,正僵持間,文玉的婆婆,也穿了一件新鮮顏色的衣服,打灶間走了過來——文玉知道婆婆是家族里公認的“美食家”,誰家有大事小情的,監(jiān)督飯菜質(zhì)量的一定是婆婆。
“文玉,今天你就坐這里!”婆婆一把將文玉按在這主位上,又拿過一套餐具,擺在文玉面前:“今天,你就坐在這里!”婆婆又重了一句,就扭回頭去,用手背擦著臉上的汗水或者其他的什么。
后廚一道接一道的傳著菜,司儀就一道接一道的叫著菜名,文玉根本沒有聽清他說什么,只是將自己的頭,埋在逸多的小胸口上,掩飾自己那洶涌的淚。
“……我還要感謝我的大嫂!”文玉一驚,才反應過來,這是艷紅在講話:“我從職高畢業(yè),一直找不到工作,是大嫂讓我考教師資格證,并幫助我補習了整整兩個月,我的證書終于考下來了。大嫂又聯(lián)系她以前的大學同學,四處幫我收集招聘信息,又指導我面試筆試,陪著我一場場的考。我和傳文就是在考試的時候認識的!上星期,我們倆同時被省城天宇錄取,馬上就去報道!大嫂,不管任何情況,你都是我的大嫂!”
艷紅帶著哭腔的聲音傳來,文玉知道,所有人都知道她不再屬于這個家族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