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悠悠我心
蒯印與淮陽王李銳商量妥當(dāng)后,仍舊從王府后門偷偷溜走。
后門處,正有一輛馬車在靜靜的等候他。待蒯印上車后,車夫一揚長鞭,迅速消失在帝都朦朧的夜色之中。
蒯印坐在搖晃的車廂內(nèi),看著街面上的燈火行人,心中想著的,卻是數(shù)月之前吳凌與他的一番對話。
蒯印記得,他當(dāng)時很不理解:為什么要與李銳暗中合作?
吳凌告訴他說:“當(dāng)今天下大勢,已經(jīng)陷入到紛繁復(fù)雜之局。老皇帝日漸衰微,小太子羽翼初成,何光華野心膨脹,突厥人蓄勢待發(fā)。這一切,就如同層層疊疊堆積起來的干柴,只需要遇到一丁點火星,便能燎起沖天大火。然而,現(xiàn)在朝野中的一些有識之士,同樣看清楚了亂局中的關(guān)鍵要竅。他們意圖通過“鎮(zhèn)之以靜”的策略,慢慢布局,然后再一步步的抽絲剝繭,最終解開這團(tuán)亂麻。一旦讓這些人得逞,那咱們十幾年的辛苦努力,將會付諸東流。所以,我們必須趕在他們之前,把這點火星拋出來!”
“老師,您說的火星,就是指淮陽王嗎?”蒯印仿佛有些明白過來。
吳凌點點頭,說道:“沒錯,正是淮陽王李銳。這家伙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他是皇帝李坤的長子,皇后的嫡出,整個皇室都對他寵愛有加。弱冠后的這些年,李銳也表現(xiàn)的頗具野心,他一直在刻意籠絡(luò)朝中文武大臣,時時處處找機會展現(xiàn)自己的才華能力,可知他的志向,絕不僅僅是當(dāng)個淮陽王而已。不夸張的說,李鐸當(dāng)初能下定決心跟何光華聯(lián)手,至少有一半的原因,都是來自于李銳的威脅?!?p> 吳凌稍微頓了頓,思索片刻繼續(xù)道:“李坤老兒以退為進(jìn),用極其高明的政治智慧,穩(wěn)住何光華和李鐸。并且處處忍讓妥協(xié),成功避免國家立時陷入內(nèi)亂分裂的危險??墒悄阒绬??他們在背地里,卻一刻也沒有閑著。據(jù)我得到的可靠情報顯示,在太傅府未能觸及的各道、州、郡、府,目前正在不動聲色的進(jìn)行著人事調(diào)整;安東、安南、安北、單于,四大都護(hù)府的主要將官,也都曾陸續(xù)秘密赴京;而東宮官署任命的官員,不管是不是何光華的人,身邊全部安插了北衙明鑒司的暗探,隨時嚴(yán)密監(jiān)控?!?p> 蒯印大驚道:“竟然會有這樣的事?您沒有告訴太傅大人嗎?”
“告訴他?”吳凌冷笑道:“我為何要告訴他?你看看他現(xiàn)在驕橫跋扈的模樣,像是能聽進(jìn)去勸諫的嗎?現(xiàn)在圍攏在何光華身邊的,盡是些阿諛奉承之輩,這一點與李坤相比,簡直就是天上地下的差別。更可笑的是,他竟然還毫不自知?!?p> 蒯印若有所思的同意道:“老師說的沒錯。何光華對目前的局勢已經(jīng)非常滿意,也非常自信。他可能覺得,照現(xiàn)在的情況走下去,只要等到皇帝駕崩,太子即位,他便可以順理成章的實現(xiàn)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目標(biāo)?!?p> 吳凌嘆道:“唉,如此格局眼界,做個亂世梟雄還差不多,想要再往上走,難嘍。如果這么發(fā)展下去,不出兩年,何光華就會像溫水煮青蛙一般,被帝都慢慢扼殺在美夢之中。等到他幡然醒悟之時,恐怕連反抗一下的能力都沒有了?!?p> 蒯印問吳凌:“所以,現(xiàn)在咱們有必要刺激他一下,讓他行動起來?”
吳凌欣慰的頷首道:“印兒,你終于明白為師的用意。不論是何光華,還是李鐸、包括皇帝李坤,對于咱們來說,都不算什么!我們要的是天下大亂,只有這樣才能抓住真正的機會。我們?nèi)绻肜煤喂馊A的野心,就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落入朝廷的圈套,慢慢悠悠、平平靜靜的糊涂下去。此時把李銳拉入局中,挑動朝廷與何光華之間最深層次的矛盾,是絕佳的手段。事態(tài)一旦到了白熱化的程度,我就不信李坤瞧著自己的親兒子命喪其中,仍舊能夠鎮(zhèn)之以靜!”
此刻回想起老師當(dāng)初的那些話,蒯印心中佩服的五體投地。
以吳凌他們手中掌握的實力,若是真的想對太子下手,那李鐸早不知道已經(jīng)死過幾百回了??墒撬麄兊哪繕?biāo)并不在此。李鐸生也好,死也罷,都不過是可供利用的工具而已。
最理想的效果,當(dāng)然是這樣一個劇本:淮陽王李銳為了繼承皇位,派人謀害太子李鐸。不論李鐸是生是死,何光華都因此而大動干戈,出手報復(fù)李銳?;实劾罾ぬ焱鹋?,為了替兒子報仇,準(zhǔn)備對何光華痛下殺手。最后,何光華在被逼無奈之下,為求自保興兵作亂。
至此,大唐終將陷入混亂的深淵。
想到這里,蒯印略顯蒼白的英俊面龐上,露出一絲冷酷的笑意。
第二日,淮陽王李銳的儀仗自帝都東門離城,前行五六里后,又改為登上五牙樓船,沿水路向潼關(guān)進(jìn)發(fā)。
這個時候,李鐸君臣三人,已經(jīng)在仙霞山莊停留整整十天。
經(jīng)過夏侯凝寒的悉心照料,這位太子殿下的身體,正在逐漸痊愈康復(fù)。
李鐸自幼身子骨就嬌嫩,平日里打打馬球、狩狩獵還成??墒乔皫兹漳谴嗡览锾由目植澜?jīng)歷,對于他來說,絕對超越了此生的極限,幾乎弄丟半條命。
所以,張波和單廷憲那種生龍活虎的狀態(tài),于他則是不可想象的。
將養(yǎng)身體的這段時期,李鐸還遇到了另外一個問題:他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墜入愛河了,而他愛慕的對象,就是仙霞山莊的莊主——夏侯凝寒。
說“好像”,是因為他也吃不準(zhǔn),那種感覺究竟算不算“愛”。
雖然李鐸自打一出生,便擁有著大唐皇太子的尊貴身份。但是,在皇叔的羽翼下,他感覺自己過的并沒有如外人想象的那樣,自由自在、隨心所欲。
相反,皇叔對自己的管束和待遇,近乎稱得上是嚴(yán)苛。不要說與皇帝嫡出的親王兄弟們相比,就連外支皇族也遠(yuǎn)遠(yuǎn)不如。
銳親王、鈞親王和鉚親王他們,早早的便得到皇帝恩準(zhǔn),開衙建府、娶妻納妾。尤其是精力旺盛的鉚親王,不僅是妻妾成群,連孩子都能騎馬射箭打醬油了。
可是他一個堂堂太子,至今卻連個側(cè)妃都沒有。
所以,對于這男女之事,李鐸還像個雛兒似的,懵懵懂懂。
他不知道怎樣才能算是愛情。但是他讀過書,曉得《詩經(jīng)》所云:“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青青子佩,悠悠我思。一日不見,如三月兮。”說的,就是愛情。
李鐸現(xiàn)在就是一日不見夏侯凝寒,感覺比過了三個月還久。
夏侯凝寒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深深的印在李鐸腦海之中,揮之不去。當(dāng)然,他也不想揮去。更神的是,夏侯凝寒身上那種淡淡的香氣,尤其令李鐸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忘懷。
他的這份情感,沒有對任何人講過,更不敢告訴夏侯凝寒。這個女孩有種難以描述的高傲氣質(zhì),有時甚至連貴為太子的自己,在她面前也會覺得自慚形穢。
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夏侯凝寒對李鐸雖然客氣有禮、照顧周到,可總是略微有些平淡而疏遠(yuǎn)。相反,她對張波卻總是笑意盈盈,說話也極為親切隨意。
李鐸聽張波介紹過,夏侯凝寒的父親與老太傅韓如柏是患難好友,因為這層緣故,他倆也算是世交兄妹,自然也走得近些。
按道理說,這確實可以解釋的通,可是每當(dāng)看到夏侯凝寒與張波說笑時,李鐸心中還是會感到酸溜溜的,很不舒服。
好幾次沒有旁人在場的時候,李鐸都差點想警告張波:你給老子離夏侯遠(yuǎn)點!但是話到嘴邊,他又生生的咽了回去。
今日,趁著天氣晴朗,夏侯凝寒建議李鐸到花園里去散散步。呼吸一下花香,曬上一會兒太陽,這樣對身體康復(fù)很有好處。
李鐸猶豫半天,才鼓起勇氣說:“那你陪我去吧?!?p> 夏侯凝寒微微一愣,旋即又淺笑道:“既然李公子有請,凝寒就恭敬不如從命啦?!?p> 說罷,示意旁邊的侍女上前攙扶李鐸。
李鐸既然勇敢的開了口,索性就一不做二不休,沒有理會近旁的侍女,而是朝夏侯凝寒伸出手去。
看著李鐸這個略顯魯莽失禮的舉動,以及他那微微慌張卻又一臉期待的神情,夏侯凝寒好像察覺出什么似的,抿嘴一笑。然后落落大方的抬起玉手,扶李鐸慢慢起身。
這兩人并肩而行,緩步來到山莊后園。
李鐸一邊走,一邊暗暗調(diào)整著呼吸心跳,生怕被近在咫尺的夏侯凝寒發(fā)現(xiàn),自己到底有多么緊張激動。
他故意指著不遠(yuǎn)處的一片菊花苗圃,輕聲說:“我自幼最鐘愛菊花。東晉的陶淵明不是有首詩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意境深遠(yuǎn),實在是令人神往?!?p> 夏侯凝寒同意道:“我父親常說,梅蘭竹菊,四君子也。梅,象征著君子之傲,一身傲骨,乃高潔志士。而菊則是君子之淡,凌霜飄逸,特立獨行,如山中隱士一般。公子喜歡秋菊,想必是心中常存‘獨立自強’的情懷吧?!?p> 李鐸聽她點評精妙,正說中自己的心事,不禁贊嘆:“宗主家學(xué)淵源,果然見識非凡。若我料想的不錯,你更加喜歡的是梅花?”
夏侯凝寒微微點頭,沒有說話。
李鐸自顧自的在心里感慨:哎呀,我喜歡菊,她喜歡梅。君子之花,交相呼應(yīng),這是多般配、多美好的一對兒啊。
兩個人就這么閑聊散步,在園中來回走了近半個時辰。
夏侯凝寒眼見李鐸額角微微有些冒汗,便從身后侍女手中接過一副為李鐸準(zhǔn)備的銀狐披風(fēng),鋪在旁邊的假山石頭上,讓李鐸坐下來歇息片刻。
李鐸慢慢坐下,用手拍拍旁邊的空處,笑道:“你也坐吧。我這么仰頭看著你,脖子有些酸?!?p> 夏侯凝寒笑著沒言語,輕移蓮步,緊挨著李鐸也坐在石上。
李鐸感覺自己的手臂似有若無的觸碰到美人的香肩,那顆不爭氣的心臟,又開始突突狂跳起來。
夏侯凝寒自坐下后,就沒有再說話,而是靜靜的凝望著遠(yuǎn)處,兀自出神。
李鐸一時間也不曉得該從何說起,只好陪著她一起發(fā)呆。
功夫不長,李鐸感到氣氛實在是有些尷尬,正打算找點話頭打破沉默的時候,忽然見到張波、單廷憲和御風(fēng)姑娘從外面匆匆走來。
離得老遠(yuǎn)就聽見單廷憲喊道:“公子、宗主,敵人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