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的人可真不少。
待眾人叩拜完畢,皇帝睥睨座下眾人,又讓內(nèi)監(jiān)搬來坐榻讓他們先坐下。
祉祿環(huán)顧一番,今夜竟然諸位參與狩獵的皇子都被宣召到了一起,公冶家族的兩大公子也在殿中,除去朝會和祭典飲宴從未與他一同站在御前的鳳池首輔季言松,連一直有幽禁的晁晏都在場上,這讓他不由得有些疑惑。
今夜,到底皇帝是要宣布什么?
陸續(xù)又進(jìn)來此次伴駕隨行的鳳池諫議大夫和兩個筆錄,那兩個筆錄朝皇帝行過禮后到御座下的桌子處坐好,內(nèi)監(jiān)隨即端來文房四寶和數(shù)道玄色繡金的圣旨。
人齊,皇帝捋了捋花白的短須,深邃的視線直掃視著宮門口,藏在廣袖中攥緊拳頭微微顫動的手透露了他此刻的慌亂與憤怒。
“今夜召見諸位愛卿,是有幾件大事朕要宣告?!?p> “臣等聆聽圣諭!”
眾人俯身以示恭敬,過了半天還未見皇帝發(fā)話,祉祿胳膊和腰都打著紗布,腿上更是夾著木板,俯得他難受的緊,不一會額頭就已經(jīng)青筋暴脹起。
他倒是對的他別人對他驕縱的雅稱,不肖多時就哎呦一聲微微起來一些。
滿殿的人瞬間愣住,無不側(cè)眸看著他。卻見他仍是面不紅心不亂,面色如常的比眾人高出大半個腰身。
高坐在上的皇帝撇了他一眼,低聲唾罵一句:“這個逆子,生習(xí)驕恣,豈能成賢?!?p> 在一側(cè)的忠靖自是聽見了,他掩著嘴低聲笑了笑。
這坐擁天下定奪世事的皇帝如若真的氣惱,又怎會只是這般低聲唾罵,只怕早就如之前一般上前便是一腳。
這穰平郡王可謂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他幾乎每次見駕都要惹得圣心不快,要么就是被踹上兩腳,要么就是氣得陛下將御案一掃而光。
可就是這么一個人,竟然每次都活了下來不單止,封位還毫無動搖。
“先起來吧?!被实鄯鲃訉捫?,開口道。
榮親王沚禎離祉祿較近,他先坐直身子,又去扶起他??蛇@人偏生不知好歹,非要哼哼唧唧好像在彰顯自己身上的傷有多重,連帶著好像在控訴方才皇帝的不仁道。
原本緊張肅穆的氛圍瞬間就被松動,連素來嚴(yán)肅古板的瑞王,都憋不住噗呲笑了出聲。唯有桓王蹙緊了眉頭,低聲呵斥道:“父皇面前,如此失儀,成何體統(tǒng)!”
祉祿微微抬眸極快的掃視了一眼皇帝,又換了個姿勢稍微端正些坐著,面上神色似隱忍,又似無奈,滑稽又好笑。
“好了,差不多得了。”皇帝冷笑一聲,絲毫不委婉的一言戳穿他佯裝做作的樣子。
從御殿側(cè)門走入一個內(nèi)監(jiān),忠靖微微看了一眼皇帝,見他沒有親自聆聽的意思,便緩步走下臺階,伸耳細(xì)聽。
忠靖聽完,神色絲毫無異,又緩步走道皇帝身側(cè)躬身俯首,在他耳邊低低私語。
也不知那內(nèi)監(jiān)匆匆入內(nèi)報了些什么,只見忠靖越講,皇帝面色越發(fā)沉黑,雷霆之怒猶如多變的天氣,驚天雷響憑空炸起,御案之上朱筆金紙,紫檀鎮(zhèn)紙,紛紛跌落在地。
“陛下息怒!”
眾臣驚恐,又紛紛離座跪倒,俯身在地。
就連腿仍有傷的祉祿,都撐著腿虛扶著桌案盡量伏低身子,只是與康健的眾人一起,仍是突兀的顯眼。
皇帝看著他這般模樣,也不是心硬如鐵,為人君父自是心疼自家孩子,他忍著脹痛的腦殼快速的拂拂袖子,不甚耐煩的道:“起身?!?p> “諸卿可知,朕為何深夜大動肝火。”
忠靖埋首躬身端上一杯熱茶,皇帝瞧了他一眼,伸手端起茶杯微微抿了一口,潤了潤怒極干渴的唇舌,才接著道:“方才殷池風(fēng)遣人急報給朕,建畿營在京城之內(nèi)乃至城郊之地搜索一天一夜,都沒有找到那邊戎的使臣。朕的建畿營,出動半數(shù)人,竟然還找不到兩個人生地不熟的異鄉(xiāng)人?!?p> 提起建畿營,皇帝的雙眸自然而然的放在公冶世鴻身上,他一把抄起方才飲過的茶杯,本欲朝他投擲出去。可腦中回蕩起前兩日安華淚目跪倒在自己身前為公冶子求情的模樣,又見他唇色仍是蒼白,終是放下了那茶杯。
公冶子自是知道皇帝此刻正目光灼灼的看著自己,他抿了抿嘴角,本想起身上前請罪,坐在他旁邊的祉祿垂首低咳,阻止了他:“父皇如若真的要問罪,還用得著你去請罪嗎。想想皇姐,坐好?!?p> “鳳池怎么看待這個事?!被实垡酝貋硐矚g遇事先問晁晏,可今夜卻不問他一手提拔起來的中書監(jiān)執(zhí)令,反而將話題拋給了鳳池。
季言松領(lǐng)話正欲出列,卻見皇帝擺擺手,讓他座上回話。
“邊境戰(zhàn)事往往是烽煙突起,況且邊戎在臣服我朝之前更是百年宿敵,不可輕視起反叛之心。臣建議我朝先小人后君子,整樹西境鎮(zhèn)疆軍以防他日應(yīng)對不及失了戰(zhàn)時先機(jī)?!?p> 皇帝聽完,沉默靜思片刻,又看了一眼晁晏,“晁執(zhí)令怎么看待此事?!?p> “臣附議季首輔之言。兵家之事,先機(jī)為上。”晁晏朝皇帝拱手施禮
東景雖然注重弓馬強(qiáng)兵,可也奉行文治天下,因此武官之首當(dāng)朝太尉一職在無戰(zhàn)事時素來空缺,此前兵馬之事素來由褚融統(tǒng)領(lǐng),瑞王任鎮(zhèn)軍參謀一職監(jiān)管軍中。
如今在褚融和瑞王雙雙被解職之際,還沒來及補(bǔ)上這兩個職缺,熄滅了十?dāng)?shù)年的烽煙忽悠再燃趨勢,要重新挑選良將出兵,倒是一時讓皇帝不知挑選誰人。
“朕也有此意派遣良將前往西境震懾邊戎,亦可應(yīng)對隨時發(fā)生的兵變叛亂,避免西燕有趁亂進(jìn)攻的機(jī)會。只是,這良將人員,諸卿可有人選?!?p> 對西境最為熟悉的無非就是瑞王和褚融,可此時正值爭儲膠著之時,桓王一行人自是不會舉薦他們出行西境領(lǐng)兵作戰(zhàn),晁晏如今一身難洗清的嫌隙,自然不敢隨意諫言軍中大事。
瑞王一心尋機(jī)會要回西境,他見殿上一片寂靜,本欲自行舉薦,卻聽不遠(yuǎn)處傳來一慵懶之聲:“父皇何必?zé)┬膽n愁,這瑞王殿下不是在西境戍守多年,論起對西境的地勢與情況,誰又有瑞王兄熟悉?”
整個御殿突然安靜的有些詭異。
桓王看了一眼靠在椅背上坐得沒點(diǎn)儀態(tài)可言的祉祿,有回首正目,偷偷看了一眼皇帝,微微皺了下眉頭,有些看不懂祉祿的意思。
按理說,褚融落馬瑞王失勢都是祉祿一手所為,就算瑞王知道自己借褚融的手行刺祉祿,他也不可能為報這個小仇而選擇跟祉祿相互勾結(jié)來與自己敵對才是。
可近日很明顯瑞王府與穰平郡王府上的來往密切了許多,他們在朝政之事上總是若有若無的牽連在了一起。
天家的皇子長大成人后便再無一家和睦可言,隨著皇帝的日漸年老體衰,掌中長時間掌握的君權(quán)已經(jīng)難以撼動。只是人在高處寒涼久了,卻又會發(fā)現(xiàn)這人一旦老邁,最為渴望的無非是尋常家中天倫之樂。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這幾乎是所有已經(jīng)走到至高無上之后又轉(zhuǎn)首渴求的。
人,總是得到魚后又眈眈的望著熊掌。
“沚袺,你戎馬近十年,好不容易卸甲回京,如今又要你回去西塞那蠻荒干旱之地,你可有委屈?”皇帝沉思片刻,終是蹙著眉頭開口問道。
瑞王自打投軍已十年有余,戍守西塞整整六個年頭,這六年來無數(shù)的朝堂軍奏和潛龍衛(wèi)密報,都有他負(fù)傷的消息。
身為人父,即使平日子女眾多沒有過多的相互交流,身上流著的相同血液,還是不由自主的會讓心中有所牽掛擔(dān)心。
“戎馬操戈,為的就是報效朝廷,兒臣愿意將這一身熱血,灑在西境,即使真不得上天眷顧死在戰(zhàn)場之上,兒臣的魂,也會鎮(zhèn)守在西境防線上。只是,兒子這一走不知何時回來,今后無法在父皇膝下盡孝,還望父皇原諒兒臣……原諒兒臣不孝!”瑞王言語激昂,雙目泛紅喉間哽咽。
皇帝亦是被他說得眸中含淚,舉袖掩面,好一會,才放下袖子,又恢復(fù)往常的一片平靜。
“朕為君父,需顧得天下子民,今能得皇兒如此大義,實(shí)乃上蒼之恩,又何來不孝之談?!被实壅f著又好像想到什么,朝忠靖招了招手,對他吩咐道:“去,將年前內(nèi)廷打造供奉御前的紫銅龍首護(hù)心鏡,賜給瑞王?!?p> 瑞王微微一愣,但很快緩過神來,昂首闊步走到殿堂中間,工工整整的行了個跪俯大禮,叩謝皇恩。
“邊境防圍,急不可待,筆錄即刻旨,瑞王封為西北使持節(jié),明日一早返還西塞設(shè)防節(jié)制邊戎?!蔽魅氖虑樘幚砗昧?,皇帝心頭大石也算落下了。
遙想十?dāng)?shù)年前,南陵派出十八萬主力大軍來犯,邊城南郡等四城不足半月就全部淪陷,禁中立馬組織戰(zhàn)時應(yīng)對政策,派出褚融率領(lǐng)十萬大軍前往收復(fù)。那一戰(zhàn),雖說成功收回被奪的四城,但對軍中兵將耗損極大,整整十萬大軍,班師返回軍營時候,竟然所剩不足三萬人。
此后雖休養(yǎng)生息的政策持續(xù)了好幾年,但南境的兵馬精良程度仍是沒能恢復(fù)到以往。
諸國爭奪天下,政治總是敏銳,雖然東景在與南陵一戰(zhàn)中已然震懾四方,可內(nèi)部軍防掏空的事情還是傳了出去。
西境得邊戎本是一游走在與西燕中間的游牧部落,素來蠻橫勇武,本就不喜東景的諸多禮制,多年來受兩國文化熏陶也有了立國稱帝的想法,在受人誘惑之下竟然對西境起了歹念。
多年以來邊戎多次僭越國界燒殺掠奪,但每回都是小隊突襲,似只為搶奪一些糧草棉衣。小隊突襲畢竟對于開戰(zhàn)廝殺不過是小打小鬧,禁中鳳池仍是主張以休養(yǎng)為主,東景礙于兩國和睦為避免再起烽煙戰(zhàn)火,也就只是加強(qiáng)警惕和防圍并無意與其對立起戰(zhàn),因此并不出兵圍剿。
這樣的僵持一直到那天,邊戎入夜來攻擊西境城門,緊張褚衛(wèi)主動請纓領(lǐng)兵出征,與邊戎交戰(zhàn)近一年,他出兵驚奇料事如神絞殺其大半強(qiáng)兵悍將,又舍命深入擒下邊戎王,這才換來邊戎降服西境太平。
那一年的西境之戰(zhàn),雖沒有南陵一役波及之廣慘烈之重,但那一年血,確實(shí)染紅了西境荒漠凄涼的黃土,馬革裹尸累累白骨,都被漫天黃沙塵封在地底下。
戰(zhàn)士拋灑熱血,留下的只是青史淺淺的三兩句贊頌。
側(cè)邊角落尚書臺筆錄的書案上那還放著壘起如小山的圣旨,今夜絕非只是商討西境應(yīng)對之事。
“上林圍場,平白無故走入三只猛虎而不知覺,封鎖上林苑和晉陽京師,仍能讓人逃離,可見這建幾營兵將是何等無用。”皇帝猛然拍下御案,桌面上的血玉麒麟瞬間傾覆。
單刀直點(diǎn)建畿營,這次是等公冶子出來了。
公冶子眉間仍是淡漠冷清,他扶著桌案起身到殿中央跪下俯身,重重磕下頭,“臣掌制建幾營十年,非但沒能傳承建幾營的精勇威猛,還讓手中兵將松散無紀(jì),此番罪過,臣萬死難辭!”
站在桓王身后的公冶世鵠見狀心中猶如滾油煎熬,滿堂寂靜,那沉重的頭顱磕倒在地板上的聲音,猶如撕開他心底后悔的手。
正當(dāng)他要忍不住上前,桓王幽森低語拉住了他:“大丈夫謀事,應(yīng)狠下心腸?!?p> 皇帝正要拍案而起,忽聞殿外高聲唱起:“陛下,安華長公主殿外候駕!”
“安華?”皇帝明顯愣了愣,但還是收回大掌宣她入殿。
安華昂首挺胸,箭步如流,行至大殿中央朝皇帝行了個大禮,卻不順應(yīng)皇帝的話平身,反而伏地不起,“兒臣打斷父皇朝堂議事,是有一件急事,想求父皇開恩?!?p> 仿佛已經(jīng)知曉她的來意,皇帝緩緩起身,不可思議的看著她,道:“皇兒,盡管說來看看。”
“兒臣福薄,未能成婚郎君便早逝,當(dāng)日父皇憐憫兒臣,曾言只要他日兒臣有心儀之人定會成全兒臣一世佳緣。今日兒臣便是想來向父皇討個恩旨?!卑踩A面容平靜,甚至從殿門口緩步進(jìn)殿,都沒有去看公冶子一眼。
“確有此事。”皇帝頷首看著安華,道:“皇兒此番是看上哪家俊才?”
“兒臣,傾慕公冶世族的家主,當(dāng)朝掌庭尉公冶世鴻,愿下嫁與他為妻!”
安華的話,猶如一塊巨石,再眾人心中湖面蕩起驚天浪花,層層漣漪。
一直垂首沉默的晁晏聽言瞬間猛然抬頭,一件不可置信的看著不遠(yuǎn)處一直俯身在地的安華,眸中盡是意外得驚慌失措。
場上唯有桓王卻似乎并沒有被驚詫,他嘴角微微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