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小酒館,在下酒菜上程馥費足了功夫,除了保留部分京城小酒館的菜式外,大部分都是改良的江南風味小吃,既有創(chuàng)新也有糅合。最終菜單上的下酒菜高達四十三道,而酒單上的品類也比京城小酒館多了七種混合酒和三種果釀和三種鮮花釀。
之前在京城,因為不便出門,所以采買的活全壓在高升身上,如今沒有聘到合心意的管事,一切都是程馥親力親為,這些日子下來是累并快活著。
得知再也不用去各大酒樓嘗別人的招牌菜,家里幾個孩子都松了口氣。最近小姐為了研究江南人的口味,幾乎日日帶著他們上館子。這吃一兩回還覺得新鮮,但天天吃就不是那么回事了。雖然菜式不一樣,可都是大菜,容易膩不說,還特別長肉,聞香和玖玖硬生生胖了七八斤。
桂嬸和周嬸都是小酒館的廚娘,也是柯祥幫程馥尋到的。兩人以前都是大戶人家里大廚房的廚娘,后來因種種原因不是被賣了幾回,就是主家落敗,不得不另謀生路??孪橹哉J識她們,也只是因為曾經幫過她們的主家跑鏢,吃過幾回她們主家的宴席。她們出來后,日子不好過,柯祥也曾幫她們尋過活,但都因她們是女子,別人要么不收,要么就將工錢壓得極低。
桂嬸丈夫死得早,兒媳生了四個娃,婆婆的病又越來越厲害,她實在走投無路,打算把自己再賣一次,是柯祥正好找到她,將她推薦給了程馥。周嬸境況本來是比桂嬸好一些的,兒子兒媳都能做活養(yǎng)家,女兒也時常貼補她。但悲催的是,她有個不省心的公公。為了娶一名風塵女子做繼室,偷空了家里的積蓄,包括兒媳的所有嫁妝。
兒媳大受打擊,不足兩個月的孩子沒保住,兒子鬧著要親爺爺?shù)拿?,她勸都勸不住,偏偏這個時候女兒夫家又出了事,再也幫不上娘家的忙。周嬸不得不主動找上柯祥,求他幫尋個活計,什么都行,只要錢多。
程馥是個對自身權益比較在意的人,所以桂嬸和周嬸她都可以用,也承諾給高薪,并在將來每年給分紅,但條件是她們兩位必須賣身。桂嬸當下就答應了,周嬸回去呆了一夜,不知道家里又發(fā)生了什么事,第二天她是帶著淤青出現(xiàn)的,也同意賣身。
“高升說要來金陵幫忙?!背甜グ褎偸盏降男胚f給哥哥。
“他若是方便,最好不過?!备呱奈蛐詷O高,不到一年的時間已經成長起來,將兄妹兩在京城的產業(yè)打理得井井有條。若是他能騰出手下金陵,這邊開張的事宜就輕松多了。
高升在信上說,京城那邊如今都有了章程,他一兩個月不在也不打緊,且徐野和翁齊敏都很樂意借自己的管事給她,暫管小酒館。為了讓兄妹兩人放心,翁齊敏還說,高升不在期間也不會有人敢找麻煩的,除非他們想同時得罪大理寺卿和刑部尚書。
程馥跟哥哥的想法差不多,于是立即坐下來提筆給對方回信。順帶還分別給徐野和翁齊敏也寫了信。
徐野沒想到程馥會讓他給金陵的小酒館寫匾額,難得地在書房里練了半天字,最后才挑選出自己比較滿意的那副折好放進信封里,命人送去“有間酒館”給高升。
高升帶著一車東西來到金陵時,小酒館的工期已經接近尾聲,程馥把圖紙和庫房鑰匙以及采買賬簿一股腦丟給他之后,便去忙改造其他空置宅子的事。年底漁北書院課業(yè)緊湊,程寒即便已經考中秀才也沒能松一口氣,如今要繼續(xù)給妹妹打下手是不可能了,好在書院里那位兄長一直在兢兢業(yè)業(yè)地寫著話本,進度穩(wěn)定,令他欣慰。
“二月開張?”吳纓趴在床上,任由紫兒為他推按肩頸,時不時發(fā)出舒服的哼哼。
“是水門街那個齊神棍算的日子?!倍⊥傆X得那對兄妹其實不信這些,選二月沒準是考慮工期和各項籌備的進度,之所以找人算吉時,估計只是象征性地做做樣子。
吳纓閉著眼睛,含糊不清道:“還有兩個月,來得及?”
“今日一早我去轉了圈,時間應該是夠的?!甭犝f過年趕工,工錢給五倍,匠人們都表示不回去過年了。
丁通聽了這個傳言后,沒有去查證真實性,但是程馥對自己人大方這點,在他收集到的海量資料里,算不得什么新鮮事。所以翻倍給工錢這事也應該是真的。
“叫什么名字?”
丁通嘴角微抽,“叫‘滿上’?!?p> “哈哈哈哈哈哈,是個妙人。”京城那家名為【有間酒館】,金陵這家叫【滿上】,真是生怕別人不知道這是喝酒的地方。
程家兄妹并不知道他們的一舉一動早就在別人眼里,不可自拔地專注于自己的目標。隨著臨近年關,江南的濕冷也讓初來乍到的他們狠狠地領略了一回。程家這些下人,只有聞香和玖玖隨他們從京中南下,也是目前僅有的兩個丫鬟。
平時兄妹二人屋內都是她們負責收拾打理,這些日子人手不足,男孩都出去跑腿辦事,家里的大小活都交到她們手上。結果忙起來就忽略了主子的冷暖。若不是幾位幫活的大嬸聊起過冬的事,她們都沒想到去翻翻主子的衣柜。
當初兄妹兩人離京時,細軟里別說冬衣厚被了,就連輕薄的夏季衣裳都沒幾身。
程馥哪里會因為這種小事怪她們,不過瞧兩個小丫頭懊惱的模樣,她還是裝裝樣子批評了幾句,如此兩個小丫鬟心里才好受些。
“去請裁縫過來給大伙兒量身,每個人都做兩身冬衣。”月例銀子一直在開,其實下人們手頭上多數(shù)已小有積蓄,不過這些日子大家都忙,遠藤幾個飯都不能按時吃上,想必也沒那個時間給自己準備冬衣。
既然他們兄妹要做衣裳,不如索性把所有人御寒的問題一并解決掉,大家也能心無旁騖給他們辦事。
馬小東今年剛滿二十歲,長得有些著急,不知他年紀的人只憑外表幾乎都會以為他已經過了三十。馬小東并不認識柯祥,只是偶然聽說他找?guī)袜従訉ふf書先生,月錢豐厚不說,主家性子好又大方,便尾隨柯祥找到了程家。
“金陵人士?”程馥請他坐下。
“是,祖祖輩輩都住在金陵?!瘪R小東心里有些忐忑。
程馥把一張紙推到他面前,讓他當場填寫里面的內容。馬小東還是頭一回碰到這么嚴謹?shù)臇|家,于是乖乖地寫了自己的出身年月、住址、之前在哪里謀生、是否與其他人簽過身契等。寫完之后,程馥又隨手從書柜里取出一本書交給他,讓他隨便挑一部分當場試說。
馬小東緊張得手都出汗了,張著嘴怎么也說不出來。程馥讓他別著急,可以先看看書,還問他半個時辰夠不夠。馬小東感激地不停說:“夠,夠了?!?p> 得了他的確定,程馥為了不給他壓力,離開了書房。正好高升回來用午飯,程馥就讓他待會兒先別急著出門,聽聽馬小東的水平。
《老山志》是程馥一個月前寫的驚悚話本,由程寒不假他人之手完善細節(jié),主要說一群書生結伴出游,誤入老山,遭遇了各種各樣的災難,最后只有一個人活著,但這個人瘋了,也沒有走出老山,結局是開放式的,由聽眾自行猜想。
故事篇幅不長,但勝在緊張刺激,吊足聽眾的胃口。為了更貼合地緣特色,情節(jié)中糅合了大量江南的風土人情和市井傳說,里面的一些詞句用金陵方言說出來也更有趣。所以當初托柯祥幫找說書人時,她的首要條件就是對方必須是金陵本地人。
馬小東以前沒干過說書人這個活,但是聽過不少,也看過許許多多的話本。他以為程馥要他說的故事,無外乎是那些才子佳人或一將功成萬骨枯的傳奇,直到他翻開這本《老山志》,看到第十一頁時,他差點叫出聲來。
……陌生的小徑,聒噪的天之驕子一邊絮絮叨叨無關緊要的閑話,一邊解開腰帶掛到旁邊一棵樹的枝丫上綁了個結,然后笑著蹦起來,把自己的頭掛上去。此時他嘴巴依舊不停地一開一合想說話,盡管臉被勒得通紅,表情猙獰,但他的四肢死死的垂著,好像沒有了知覺一般。最后他眼珠子崩裂,七竅流血,整個世界才安靜下來。
而在場所有人都被這一幕嚇得魂不附體,卻又在意識到自己剛才沒有去阻止對方后陷入巨大的痛苦和恐懼中……
程馥和高升進書房時,就見馬小東面對著一堵墻,嘀嘀咕咕地似乎在背詞。
“可以了么?”
馬小東轉過身,吸了口氣,正色道:“可以了?!?p> 布行的兩位裁縫等了將近半個時辰,書房的門才打開,程馥、高升、馬小東前后腳出來。高升親自將馬小東送出去,程馥則回房讓女裁縫量身。
自那日之后,馬小東每天都會來程家背書,然后同所有人一起吃飯午休,傍晚才回家。雖然程馥沒有主動介紹,但大家多多少少猜到此人將來在小酒館負責的事,跟他們其他人不一樣。
轉眼就到了臘月二十二,程馥給所有人發(fā)了年貨和賞銀,還允年三十和年初一兩日放假。大伙兒高興壞了,齊刷刷地給兄妹兩磕頭。鬧得兩人有些不好意思。
高升不放心妹妹在京城過年,數(shù)日前已經啟程回京,待過了初二再南下。此行他帶了程馥為“滿上”編撰的話本備份,計劃請人改成京城的版本,在“有間酒館”開說。尤其是《老山志》,他有信心能帶來很長一段時間的話題。
“小姐您先別出來,雪厚著呢?!碧靹偭辆辆辆烷_始掃雪。
聞香端著一盆熱水和帕子走過來,問玖玖,“醒了?”
“剛起,快進去吧。”玖玖加快動作。
因為下雪天路不好走,書院放假晚,前些天程寒就不回家了,在書院里跟幾個兄長擠一屋子,要臘月二八才回來。
程馥洗漱完畢,穿得厚厚的走出來,今日她得去一趟工地,看看進度。雪那么厚也不知道會不會有損失。她搖了搖頭,暗嘆自己總有操不完的心。
白居今日負責應門和院子的活計,此時匆忙地過來,“小姐,有京城來的客人。”
程馥感到意外,她和小哥哥朋友一直不多,京城相熟的就那么幾個人,還能找到這里的就更少了。
“他可有自報家門?”
白居小聲道:“姓徐?!?p> 程馥有些不敢相信,提著披風就往大門跑。
少年風塵仆仆地牽著馬,站在門口。因為迎雪而來,盡管有斗笠遮擋,臉上和衣襟仍沾滿了冰冷的雪水。程馥睜著大眼睛,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
“還不快把馬牽去馬房?”她有些急促地命令白居。
“聞香去把哥哥的屋子收拾一下,讓徐公子休息。玖玖去準備熱水……”
一股腦地交代完,她蹙眉望著站在門口的人,“還杵著做什么,你不累么?”
“哦?!毙煲耙不剡^神,摘下斗笠,走進院子。
白居方才被主子莫名嚴厲了一聲,有些好奇這位徐公子什么來頭。趁玖玖燒水的檔口挪過去幫對方看火。“這位是咱們主子的朋友?”要知道程馥是白居所見過的,再溫和不過的主子了,可以說非常好伺候,這么嚴厲還是頭一次。
玖玖斜他一眼眼,“他來頭可大了,你啊以后會知道的?!?p> 徐野洗漱了一番,換了干凈的衣裳,又用了早飯,想找程馥,卻聽先前給他開門的白居說人已經出去了。
“小姐請您好好歇著,她晚些時候回來。這是小姐給您解悶的書。”白居手里捧著一摞話本,正是那部《老山志》。
徐野只好點頭,轉身回暖和的屋子里。
程馥帶著聞香來到工地,看到大伙兒都忙著清理積雪和檢查材料有沒有損壞,一切都有條不紊的進行中,她便放下心來。看時候還早,徐野應該睡下了,她便帶著聞香去城東菜市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