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士此刻慢慢走過來,道:“女俠,太過抱歉,道長好像不在……”
驀子欺激動的站起身,朝道士拱手:“多謝。”
道士聽了這,笑著也拱拱手,看著驀子欺離開了。
這棵樹還真是管用。
實(shí)則不是這棵樹管用,而是坐在這樹下的人還有點(diǎn)悟性。
假設(shè)叫林勤坐在下面也來兩三個時辰,恐怕要急得把樹砍掉了。
不過話說回來,驀子欺悟出什么了?
還記得當(dāng)初秦頤說,林勤想與高千合謀滅掉風(fēng)雨閣,卻遭到了驀無名的極力反對,若是林勤對此懷恨在心,也有可能就是報(bào)復(fù)。
她要再去一趟江州。
風(fēng)塵仆仆到了江州,已經(jīng)是四日后的第五日凌晨,她來到了高宅。
可是這里早已經(jīng)沒有當(dāng)初的門楣,當(dāng)初的守衛(wèi),庭院,或者是熟悉的人,這里唯獨(dú)剩下一片廢墟,斷壁殘?jiān)?,就連孤魂野鬼都沒有。高汶把里面的人遣散之后,就扔過去了一把火。
江州不再設(shè)下門主府宅了,高葉決定設(shè)在淞江江岸。
她站在這片廢墟面前,遲遲說不出話來。她甚至不知道如何面對這幢房子,一切都發(fā)生在這里,可這里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了。
這不是她的目的地,她是要去驀無名的墓穴的,可走到這來,就不自覺的想要多看幾眼。
它所散發(fā)的力量,不是一種悲愴,而是一種詭譎,它把所有證據(jù)都?xì)У袅?,它可以讓這個人站在它面前因此而顫抖,而悲傷,而失望。
她回不去了。她說過,她回不了家了。
“啞巴!”
她扭過頭,路岌山幾近驚喜的聲音從遠(yuǎn)處傳過來。
是路岌山。她看到他時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是路岌山。
驀子欺看著他,看著他慢慢加快步伐,朝自己來。
江湖里既然那么多的不容易,誰又能全身而退做個好人?他被牽絆著,又怎么能奮不顧身的去救一個從不相關(guān)的人,或者說,他從不認(rèn)識的人。
活著不容易,她和他好不容易相遇,怎么能舍得分開。
驀子欺離不開路岌山,就像他離不開她了一樣。明明就是兩頭受著一樣的重傷的野獸,能夠結(jié)伴而行,哪怕是走向死路,也有個慰藉。
他正朝她跑過來,衣衫被伏動的步子蕩起來,他的頭發(fā)飛舞著,像是一縷隨他而動的黑煙,那樣迷漫,就在這片破曉的澄澈天空下,朝她來了。
路岌山一下就把驀子欺擁進(jìn)懷里。臂膀與她的身體間,不敢有一絲縫隙,怕她離開,怕她逃脫,或者是別人把她掠奪走。
路岌山緩緩松開手臂,看著驀子欺的臉頰,看著她同樣如同被削下兩塊肉的臉頰,他心痛的如同撕裂一般:“對不起……”
驀子欺眨眨眼睛,沒能抬頭看他:“不是你的錯……”她的眉毛上纏繞著許許多多憂愁的光芒,灑落在她的睫羽上,灑落在她的眼眶里,灑落在她的鼻翼上,像是這么些天他所看到的那些因?yàn)闆]有月亮,而顯得傷心的星辰。
“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辦,我跑到了天星照……從那里出來,來了江州……”驀子欺又閉上嘴巴,依舊沒有抬頭,語氣里難以掩蓋的悲涼之色。
“我遇到了東方玉,她告訴我說,我是路岌山?!?p> 驀子欺沒有反應(yīng)過來,但下一刻,她突然抬起頭,看著路岌山。
路岌山看到她驚訝的看著自己,不由得笑了:“她告訴我的。”
路岌山與戶恕,到了淞江河畔,真沒想到,東方玉會在那里。
他們在花縣相見,路岌山去江州需要經(jīng)過那里,東方玉為何在那里,還要問她自己。
“這有原來那個江雪齋的文寶真跡,我就來看看?!睎|方玉在城外風(fēng)雨橋與路岌山戶恕相遇。
“前輩,也好游山玩水?”戶恕笑道。
“對啊。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可能要很久才回去?!睎|方玉勾勾嘴角。
東方玉看向路岌山,笑道:“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你和你爹很像,就知道你是個聰明人,那一次你是讓著我的,為的就是不讓莫蕩衍拿到碎片?!?p> 戶恕笑笑:“原來前輩都知道?!?p> 東方玉看著路岌山,見他冷冷一笑:“我和我爹?”
東方玉奇怪的斂去笑容,看向戶恕,不知所以。
路岌山又道:“百步將軍的那塊碎片,在我這里?!?p> 東方玉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連忙正色:“你看到背后的宗譜了?”
路岌山點(diǎn)點(diǎn)頭,沒有看東方玉。
東方玉一巴掌拍到欄桿上,頭發(fā)被從江上吹來的冷風(fēng)吹起來:“這個老不死的,他什么都不知道,瞎扯什么……”
戶恕立刻上前一步,問:“前輩這是什么意思?”
東方玉看了一眼戶恕,又移目到路岌山身上,見他頹喪模樣,轉(zhuǎn)過身,看向微起波瀾的江面:“那要說說,當(dāng)年的事。”
幾十年前,東方玉也是像現(xiàn)在這樣,游山玩水,來到了花縣。她在如今她來的這個墨齋認(rèn)識了燕無名。
燕無名用三文錢賣給墨齋一幅江雪齋前人的真跡,引起了東方玉的注意。兩人一來二去,也就認(rèn)識了。緊接著,東方玉知道他是流火閣的記事先生,更加敬佩不已,而且燕無名不嫌棄她是一個柔山派殺手,而與她交友,才真正叫她傾心不已。
當(dāng)她表明心意時,燕無名只道:
記事先生本身就能做到無利在身,心懷整個江湖,不曲權(quán)勢,不憐艱困,交個朋友而已,我從不看出身。
路岌山聽到這話一愣,戶恕也是一愣:“這話,路岌山是說過的?。 ?p> 再后來,東方玉出去行刺,不小心傷到了一個過路人,她從來害怕傷著不相干的人,更何況這男人身邊還帶著一個妻子。于是她就帶著那個人就近去了流火閣。
這時東方玉才發(fā)現(xiàn),燕無名是有夫人的。
燕無名博學(xué)多識,也略通醫(yī)術(shù),這個“略”字也是燕無名自己說的謙虛之詞。
后來這人被救之后,貪戀燕無名滿屋子的書,竟然一日便可讀三本,廢寢忘食,又思入極深。
這人,便是驀無名。
燕無名與驀無名談?wù)摻?jīng)學(xué)與天下政治,還有江湖軼史,觀點(diǎn)論據(jù)到達(dá)某個點(diǎn)時,二人對對方的心中之懷驚嘆不已,竟結(jié)交為知己。幾來幾往,幾人,就成了朋友。
高百步與燕無名本來就認(rèn)識,后來在偶爾的聚會之中,幾人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
煮酒聽雨的日子已經(jīng)過了許久,但是,危機(jī)四伏的江湖里,終于有了危機(jī)降臨在流火閣上。
燕無名從客聞嘴里得知風(fēng)雨閣要對流火閣下手,就開始籌謀對策了。
“當(dāng)時我們幾個都說要幫他,都被他拒絕了。”東方玉道。
燕無名不愿意讓他們所屬門派陷入尷尬境地,不應(yīng)該只因己見就樹立兩個門派的對壘。畢竟,在江湖里,不能一味一個朋友一個知己就可以甩開身上的擔(dān)子。
然而就在這時,燕無名在流火閣門口,拾到一個孩子,與此同時,燕無名的孩子也已經(jīng)將近一歲了。
他不忍心再把孩子扔掉,就收下為徒了。但日子越來越緊,驀無名也跑來告訴他,林勤去找高千拉幫手了,讓他早些做準(zhǔn)備。
燕無名在書齋和幾人義正言辭道:“我就是死,也要死在流火閣。這是我的責(zé)任?!?p> 幾人啞口無言。
“那孩子呢?千山門只讓夫人帶回去一個孩子。”東方玉問。
燕無名皺著眉頭,斟酌半天,道:“我與驀先生已經(jīng)商量好了,把徒兒,送到高宅,他是無辜的,不應(yīng)當(dāng)跟拙荊去受苦,擔(dān)責(zé)?!?p> 東方玉立刻反駁:“你瘋了?讓自己孩子受苦?”
“不然呢?”燕無名看著東方玉。
“我不支持你這么做,一旦這樣,你燕家獨(dú)苗都沒了?!备甙俨桨琢搜酂o名一眼,惱道。
東方玉看了路岌山一眼,嘆口氣:“當(dāng)時沒有一個人包括夫人,愿意遂了燕無名的愿,最后,他就當(dāng)著我們的面,把他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的襁褓,又反了回來,然后把萬戶圖分為幾片,給了我們?!?p> 說罷,東方玉又扭頭看向路岌山,接著說:“但是,就在最后一刻,他把我叫了去?!?p> “阿玉,我不愿昧這個良心。”燕無名站在廊子上,就如同現(xiàn)在的路岌山一樣,背著手,修長的身影,映在東方玉眼底。
“你什么意思?”東方玉心底是明白燕無名的意思的。
“我徒兒與岌山的今后之路……”燕無名頓了一下,接著說:“我不會改變我的想法。
岌山不論踏上復(fù)興流火閣的路后,是顛沛,是流離,是生是死,都是我燕家的責(zé)任,燕家應(yīng)得的,怎么也不能讓別人承擔(dān)?!闭f到情處,燕無名顯得有些激動。
“我沒有告訴拙荊,她雙目失明認(rèn)不出來,并且也沒有告訴任何人?!彼D(zhuǎn)過身,繼續(xù)道:“我告訴你也不是為了叫你保守這個秘密。如若他們幾個將來告訴岌山說他不是燕岌山時,你要點(diǎn)醒他,絕不能叫他放棄。”燕無名安排后,又嘆一聲:“若是他聽信了他們的話
仍然不放棄,那就證明,是我燕家人?!?p> “他投生燕家便是受苦的命,但總有云開見日之時?!?p> “那宗譜怎么辦?”
“……我寫的燕安?!?p> 東方玉看向路岌山:“燕先生會寫燕安,就是因?yàn)槠渌硕家詾檠嘞壬鷵Q了孩子,幾十年后,江湖上的燕安才是他的孩子,這是那幾個人安排的。但他們不知道的是,燕先生根本沒有把你們交換,路岌山,還是燕先生的孩子,路岌山?!?p> 路岌山看著遠(yuǎn)處慢慢露出面容的夕陽,雖然是夕陽,今日的生命已經(jīng)所剩無幾,但它依舊顯現(xiàn)出來了,便夠了。是早是晚,皇天不負(fù)有心人,便叫他知足了。
啞巴說的對,蒼天有眼。
就在這時,戶恕突然問東方玉:“那這么些年,您之所以……會是如今這般情緒,可是……忘不掉?”
東方玉心下錯愕,卻不能露出聲色。她看了一眼路岌山,又看向江面,霧氣水汽彌漫著升騰,又降落。
“何處教人忘相思,幾行老淚幾幡愁。前兩句是什么?”路岌山問道。
東方玉眼神飄到一邊去,慢慢輕聲道:“平生相遇淞江樓,深情難寄未能休。
我問過你值不值?!?p> 路岌山看著東方玉:“值?!?p> 東方玉聽見之后,看向戶?。骸拔乙仓??!?p> 大概這便是只許一人心,長情越生死,相顧可無言。
驀子欺看著路岌山,看著他云走月出的眸子,欣喜不已。這無疑是個好消息,無疑是虛驚一場。
路岌山接著問驀子欺:“你去天星照干嘛的?”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了的是,我記得秦頤和我說過,林勤當(dāng)年要找我?guī)煾嘎?lián)手,我父親極力反對,才叫我?guī)煾覆辉敢獾??!彬囎悠鄣囊馑己苊黠@,就是林勤懷恨在心。畢竟當(dāng)時風(fēng)雨閣也是被頂在江湖輿論的風(fēng)口浪尖上。
林勤當(dāng)時的理由就是記事先生胡亂編造針對風(fēng)雨閣,要求查看并更改萬戶圖,燕無名當(dāng)然不同意,江湖規(guī)矩就是五年一次公示,豈能容林勤造次?
“如若真和你想的一樣,那恐怕要找高汶問問?!甭丰桨櫚櫭碱^。
驀子欺低低頭,道:“我想去我爹墓穴看看,說不定最后一片碎片,就在那。”
路岌山點(diǎn)點(diǎn)頭,叫著戶恕,跟著驀子欺往前走了。
驀無名的墓穴設(shè)在高宅后面的林子里。跟著驀子欺走了良久,才到林子深處一片空地上,上面立著一塊碑,上面刻著簡單的三個字,驀無名氏。
驀子欺看著石碑,拿手摸了摸,低低頭,繞開往后走,打開墓穴門,走了進(jìn)去。
戶恕朝驀無名拜了拜,跟在路岌山后面進(jìn)去了。
墓穴里陪葬的盡是一些字畫古器,若是找的話,也不知道能在哪里找到碎片。
路岌山周圍看了看,心下疑惑:“這些東西根本藏不住萬戶圖?!?p> 戶恕也走著瞧著尋著,最后他看向石棺:“會不會在驀先生身上?”
路岌山看了一眼戶恕,又看向驀子欺。
驀子欺點(diǎn)點(diǎn)頭,路岌山就和戶恕聚到一起,四只手放在棺材蓋上,一起用力,打算推開。
驀無名的墓穴修建的還是可以的,雖然碑文簡單點(diǎn),但看得出高千是用了心的。說明他對失手殺掉驀無名還是有愧疚之心的。
但是,如果碎片在驀無名身上的話,豈不是已經(jīng)被發(fā)現(xiàn)了?畢竟死后還要換衣,洗身……
那還能放在哪呢?驀子欺環(huán)顧四周的文畫,全都卷成軸放在畫筒里,驀無名的東西死后是不能亂動的,就連她也不能。驀無名活著的時候,就不讓別人碰他的畫,成年累月的就這么閑置在那,但哪怕閑置著,他也不準(zhǔn)別人把它們展開。
驀子欺看著路岌山和戶恕拿這石棺沒法子,突然一激靈:“不用開了,我知道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