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程知白他們換了一輛深灰色的皮卡車，車子上覆蓋著厚厚的泥土灰塵，和粟李縣街道上那些來來往往的車輛沒有什么不同。
誰也不會知道，這里面載著的是什么人。
粟李縣在多山地，連大半個縣城都是建立在山上的。
粟李縣的山也特別高，山腳還拽著深秋的尾巴，山頂便已經(jīng)被寒冷的冬風(fēng)刮過好幾道了。
那個深灰色破舊的皮卡繞著山路，開得飛快
寒風(fēng)也毫不客氣的，從搖下的車窗里狠狠地猛灌進(jìn)去。刮得車?yán)镆唤z熱氣都沒了。車?yán)镆矝]有人說話，氣氛便顯得更加冷凝沉默。
只有駕駛位上，程功叼著的那半根煙，煙頭的火在干冷的寒風(fēng)里，忽明忽滅，吐出的煙霧，剛一成型，便立刻散得無影無蹤。
程知白就坐在副駕駛的位置，而陸則卻是被捆了手腳，擺在狹小的后座上。
“阿……阿白……”
“你還是叫我程知白吧，聽著順耳些。”
“好……”
駕駛座上的程功，啞著嗓子回答道，話音落下，嘴唇又張了張，似乎還想說些什么，但是用余光瞟見的，程知白那張冷硬的側(cè)臉，讓程功又把話全數(shù)咽下去。
“你想說什么？”
程知白的聲音很冷硬，很多年前，程知白和他說話的聲音就是這么冷硬了。父子重逢，本來應(yīng)該是喜劇，但是現(xiàn)在的氛圍實在是和“喜”毫不沾邊。
他大概也是怨恨自己的，程功本想把腦子里轉(zhuǎn)了好些天的話，全數(shù)說出來的，可不知怎么的，開口卻變成了：
“沒什么，只是提醒你，你不要心軟，他不是你親兄弟，他是你殺母仇人的孩子?！?p> “嗯?！?p> 程知白一向是克制的，再多的情緒，也不會輕易外露。
這一點和我出一轍。
程功心里默默想著，也不再說話，一言不發(fā)的開車，只是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
這么多年了，他一直東藏西躲，想找個真相，想給老婆報仇，想把孩子們都接回來，想在大年三十的晚上，跟家人圍坐在一起，想吃個熱乎飯。
但是，他這副不近人情不善言辭的性格已經(jīng)固定僵化了，再也無法改變，偏偏他兒子也遺傳了跟自己一模一樣的性格……
父子間，干冷的對話就這樣結(jié)束了。
車子到達(dá)目的地，程功下了車，靠在車邊，兩根手指捻著煙頭，大口一吸，剩下那短短一截?zé)燁^頓時燃燒干凈。他的眉頭也跟著成灰的煙絲，舒展開來。
隨著最后一口煙吐出來，程功心里的那點不自在，也隨著煙消云散。
“知……程知白，先把后面那小子搬出……。”
程功擼了袖子，準(zhǔn)備跟程知白一起把陸則拖出來，一回頭，卻發(fā)現(xiàn)程知白，早已先一步，把人拖出來了，一言不發(fā)的從他身邊走過去。
前面是一個破舊的廠房，以前這一塊是個采石場，這個廠房就是當(dāng)年現(xiàn)場處理石料的。
不過它現(xiàn)在已經(jīng)廢棄多年，里面的機器都已生出一層厚厚的銹跡。
程知白把陸則放到一張椅子上，程功悄悄看過去，見程知白用繩子在陸則手上纏了幾圈，這才放下心。
陸家養(yǎng)了程知白這么多年，程功一直都很怕，怕程知白真的認(rèn)賊作父，把仇人當(dāng)親人。
還好，程知白沒被他們給迷惑……
忙活了這么一場，天邊一角已經(jīng)染了黑色，程功從口袋里摸出一塊陳舊的手表，表上的時間停在了九點三十五分。
“這是媽走前戴著的那塊表嗎？”
“是啊，一晃十幾年過去了。”
安置好陸則后，程知白也走到程功身后，剛好看到他手中的那塊舊表。
程知白從程功手里接過那塊表，兩只手小心捧著，細(xì)細(xì)看著上面的痕跡。
那是十幾年前最流行的女士手表，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不多見了，表盤表面的玻璃上掛著蜘蛛網(wǎng)一樣裂紋，指針正好停留在九點三十五分，那是他媽媽去世的時間。
表盤上玻璃破碎的聲音，跨越時光，似乎又在耳邊一遍一遍的響起。
“如果不是陸家，我們程家絕對不會成現(xiàn)在這樣，你的母親也絕對不會就這么沒了。”
“那你為什么還要把我和程知予留在陸家？”
“我……”
程功張了嘴，對上程知白質(zhì)問的眼光，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沉默了一會兒，程功想躲掉這個話題，可是程知白卻不肯放過他，質(zhì)問的眼光猶如樹上掛著的霜冰，緊緊附著他。
程功向前走遠(yuǎn)了兩步，定了定，才終于下定決心，把藏在心里最冷的秘密說出來：
“我沒辦法?。∥夷苡惺裁崔k法！”
這是程功心里的沉珂爛疾，他藏了很多年，沒人可講，也不敢講。
“你爸我太沒本事了！太窮了！我養(yǎng)活不了你們……我……我養(yǎng)活不了你們！”
一個父親怎么可能承認(rèn)自己的無能！
“我和程知予，我們兩個又不是什么累贅負(fù)擔(dān)，我們也可以打零工掙錢！，為什么就養(yǎng)不了了！就算是養(yǎng)不了我們，那你起碼來看看我，來看看程知予呀！”
程功沒有接話，寒冷的空氣中，似乎聽到了一陣非常短暫的抽泣聲。
“她一直都很介意，我也一直都很介意，你怎么可以放心，把兩個還沒成年的孩子，寄居在一個無親無故的陌生人家里，你就沒有一絲一毫的擔(dān)心嗎？”
“陸海峰當(dāng)時的風(fēng)評很好，我不知道他就是兇手，而且他愿意收留你們，你們在他那里能過得更好?！?p> 程功狠狠地吸了吸鼻子：
“如果當(dāng)時讓你們跟著我，你們也不會變得這么優(yōu)秀，這……這也是陸家應(yīng)該做的，這是陸家欠我們的！”
“那這么多年的感情，也可以拿一句賠償了事嗎？程知予她什么都不知道，這么多年，她一直是把陸則當(dāng)做親哥，把陸海峰當(dāng)做親爸，你想讓她怎么處理這十幾年的恩情？”
“她不用處理，難道一個殺母之仇還不夠嗎？還是你想勸我放過陸則，”
程功突然發(fā)狠說著：
“程知白！你給我清醒點！我知道陸則跟你關(guān)系好，但你要想想，你母親的死，你和我之前被迫分離，全都是他父親一手造成！”
“甚至收養(yǎng)你們，也不過是陸海峰設(shè)計好的陷阱，陸家跟你們之間沒有感情，一點感情都沒有！這些全部都是假的！”
程知白聽著，臉色驀得一冷，而程功卻不打算輕易松口，又開口說著：
“說到底，你不也是一直在利用陸家嗎？”
“你早就知道我的存在，你早就知道我根本沒死，你早就知道你根本就不是孤兒，可是你不也是隱瞞了真相，為什么？”
“因為你想過得好點，過得安穩(wěn)點，你也是在利用陸家?！?p> 程功那雙布滿皺紋的眼，像刀子一樣，直視著程知白：
“你之前為陸家也付出不少吧，你敢說，你做的都只是出于對陸家的感情，而不是彌補你的愧疚心嗎？”
“現(xiàn)在好了，你也不需要因為騙他們那么久而愧疚了，阿白，看開點，不必替陸家，替陸則想那么多，殺人償命，天經(jīng)地義。”
“好了，”
話落，話落抬手輕輕拍了拍程知白的肩膀，那是沉默寡言的他，能做出的唯一的撫慰的表達(dá)。
可是程知白并沒有什么回應(yīng)，他側(cè)過臉，眼神空茫，望向遠(yuǎn)方寒山。
……
靠近晚上，山上的氣溫，更加低寒，干冷的空氣，像是無形的，硬邦邦的木板，從四面八方，擊打著每一寸身體。
這種天氣里，只有月亮不怕冷，還沒有完全升起來，亮堂的光，就已經(jīng)映照著整個山。
程知白抬頭看著月亮，嘴里喃喃低語：
“快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