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李走后,陸粒抬頭望向西邊,猶能瞧見山巔還有最后一縷余暉。其實太陽剛落不久,礙于元宵佳節(jié),舍了錢不要,都趕著回去與家人團圓了,一晃神兒連擺攤的都不剩幾個。
遠處走來一位白衣長衫和一位黑色緊身服的佩刀男子。
白衣男子腳步不停,嘴中不停碎碎念,“哎喲,讓你早點來早點來,你看嘛,現(xiàn)在來還看個啥子嘛?看貓頭鷹拉屎嗎?”
佩刀男子臉色平靜,道:“安安靜靜的,這不挺好么?!?p> 白衣男子氣不過,就想錘他一下,結果給黑衣男子瞪一眼,氣勢全無。他是真敢揍自己的,而且揍過不止一次。
白衣男子仍是氣呼呼,“怎么回事嘛!雖說不是郡屬州屬城隍廟,但好歹在我們轄區(qū)嘛,沒有我們到場怎么行嘛!分明是不給我們面子嘛!小英,改天得找個理由收拾收拾這個張萬金,送個低俗楹聯(lián)惡心人就算了,還干出這樣的事,你能忍?”
白衣男子偷瞄一眼,見他默然,隨即大義凜然道:“我是忍不了的!”
黑衣男子笑道:“我還挺喜歡那副春聯(lián)的,掛茅廁門口真的很合適??!”
秦在也敗下陣來,黑衣佩刀的正是縣尉余英。
兩人直入城隍廟,卻已經(jīng)不見許多白天方能瞧見的景色,如那琉璃折光,栩栩如生的檐角也只能瞅見大致形狀。秦在也又是一番埋怨,只是余英始終不理他,反正他是大多看得清楚的。
直到禮香后在走出正門,兩人才發(fā)現(xiàn)又跑回來蹲在門對面的陸粒。秦在也笑了笑,余英從身后取出一個布袋子丟給他。秦在也掂著手里的袋子,說道:“本想逛完城隍廟再讓余英給你送去,這下倒是省事了。這是我平時出門所用的布包,你拿去裝點書籍綽綽有余,里邊有一粗一細兩只毛筆,質(zhì)量不算太好,將就著用。還有一把刻刀一個冊子,不用謝我,墨硯你得自己買去?!?p> 陸粒笑嘻嘻伸出雙手,直說無妨無妨,秦在也躬身正要將布包交到陸粒手中。
一陣破風聲響起,兩枚無穗飛鏢一前一后直指秦在也額頭。
余英踏前一步,手中刀鞘沿手掌翻轉一圈,渾圓刀鞘將兩枚飛鏢擊落,抱刀在胸,望向密林處。
“我還以為你們要跟到明年過年才肯動手呢?!?p> 密林中走出一位黑衣老者,體形高大,全身只露出鼻梁之上,額頭之下小半張臉,眼如鷹鷲,眉長而雪白。秦在也拉著陸粒就躲在余英身后,沒有選擇進廟避禍。
老者沒有言語,雙眼微咪,又是兩枚飛鏢出手后開始前沖。余英甚至懶得用刀鞘,只用雙指隨手撥開,老者速度緊追飛鏢,踩枝踏葉,距余英仍有數(shù)步距離便高高躍起,一拳當空掄下。余英咧了咧嘴,原地一手持刀,一拳遞出,硬撼老者拳意臻滿,蓄力良久的一拳。
結果是余英原地紋絲不動,老者踉蹌后退到方才前沖躍起位置。
黑衣人再次前沖,貼身一腿掃出,余英微微躍起后一腳鏟下,老者見勢一記后翻,腳尖直至余英下顎,只是余英速度極快,左手刀鞘壓下腳尖,順勢一腿鞭在老者大腿,如踢鐵板。老者僅是后退兩步,面向余英,以腳尖著力身體傾斜,雙拳揮向余英出拳不停,余英剛開始只用一手迎敵,仍是并未后退半步,但隨后發(fā)現(xiàn)老者拳勢過猛,持刀一手也不得不提起,只是后手稍慢,被老者一拳擊中肩頭,略顯狼狽。余英眼神凌冽,持刀之手瞬間架住老者,霎時一腳落在老者腹部,將其擊退十數(shù)步,翻倒在地。
始終未抽刀。
老者迅速起身,卻只是干咳幾聲,并未嘔血。瞥了眼現(xiàn)在這個時刻只能依稀見到輪廓的城隍廟,老者眼神晦暗,似是已經(jīng)清楚余英境界。
老者雙手于身前交叉,再抬頭已是滿身陣陣白氣,如墜云霧。
第三次前沖,只要逼得他換一口氣,哪怕是半口,就算成了。
在黑衣老者第三次前沖時,余英破天荒前行數(shù)步,與老者互換拳腳,余英出拳腳比老者速度快上數(shù)倍,自是擊中老者較多,受到拳腳極少。只是老者皮若金鐵,骨如磐石,依靠拳腳余英自認傷不到其根基。
僅是半柱香時間,雙方已是數(shù)十回合結束。
各自回退數(shù)步,余英就要強行換一口新氣。
驀然,于河邊方向,卻不是身后廟中,出現(xiàn)一位矮小黑色身影,手持一微小閃光短劍以極快速度刺向秦在也。
余英一聲冷笑,終于拔刀出鞘,原地一蹬掠向半空,像是把數(shù)年沉積郁悶枯寂吐于刀上,雙手持刀狠狠劈下,刀芒如一輪彎月,激射而去,卻沒有引起任何風波。只是彎月所過之處,枯木綠樹與雜草野花,如吹毛斷發(fā),飄搖掉落。
矮小黑色身影剛至,身軀被彎月滑過,短暫的凝滯后竟是憑空斷成兩截。
余英同時也被身后高大老者一拳擊中后背心,他順勢飛到秦在也和陸粒身旁,拄刀而立,嘴角滲出血絲,盯著高大老者。
黑衣老者與余英對視良久,哪怕失去同伴,眼神仍是古井不波。
老者突然扔出暗器,轉身掠進密林消失而去。余英躲開瓶子般的暗器,瓶子落在那具藕斷絲連成兩截的尸體上破裂,隨著一陣滋滋聲響,便只剩下一套衣服與一灘血水。
余英拄刀又站立了半晌,見老者應該是走了。三人才忍著巨臭進入城隍廟。
剛關上門,余英便嘔出一口黑血,秦在也扶著他坐在鑒心樓檐下階梯,陸粒則跑去打了一桶水,等余英洗凈后三人才進到鑒心樓。
方才余英與那黑衣老者對戰(zhàn),秦在也沒有帶著陸粒躲到廟中,便是聽了余英一開始一句話。
余英說的,不是“你”,是“你們”。若是早早逃到廟中,余英才是真的有心無力救他們了。
余英拍了拍胸口,嗆了兩口,硬是給他咽了下去,笑道:“還好,傷的不算重,倒是好久沒打架,手都生了?!?p> 秦在也皺眉道:“是北浮國來的?”
余英揉了揉拳頭,搖搖頭,道:“不清楚,武學路數(shù)看不出來。一個九重樓橫練體魄的高手,一個擅長隱匿刺殺的殺手,若是單獨對陣,我自可貓捉耗子耗死,也可一刀結束戰(zhàn)斗,全憑我心意。只是要分心看著你們,我本也以為那擅于隱匿的殺手會藏在廟中,哪知竟?jié)摲诤硬荨D抢项^用體魄強行與我尋換氣瞬間破綻,我只好提前將屁股賣給他,先引出那殺手。若是再被他拖住半柱香,怕是真就給他得逞了?!?p> 秦在也輕拍幾下余英后背,無奈說道:“其余幾座大殿的風吹草動我們一樣知曉,事無巨細。那么我在這里的消息,有人知道也很正常?!?p> 余英擔憂問:“那,回去了?”
秦在也笑笑,微微搖頭,“不急,這一次刺殺失敗短時間不會有事了,前面那么多年種下的種子,總得親自看看結了個什么果。再說,你不是也不想回去嘛?!?p> 余英猛的搖頭,看向秦在也,眼神堅毅,“下次再來,我一定擋不住?!?p> 沉默良久,秦在也看了一眼陸粒,再望向余英眼神竟是溫柔下來。
“我倆年紀相仿,從小一起長大,你知道我追求的是什么,這也正是你愿意追隨我出來我亦肯答應你的緣由?!?p> 陸粒不懂二人言語,坐定后明明逐漸平復的心跳突然如雷鳴擊鼓,頭似撞黃鐘大呂,眩暈不停,嘔吐不止。。方才余英與黑衣老者的捉對廝殺在其腦海如走馬觀花,最后那具尸體的腐爛與惡臭如在眼鼻之下。
余英也不知道陸粒為何如此,只是封住穴道止住陸粒嘔吐,三人才回到縣署。
翌日天大明,陸粒才從縣署回到大羅寺,秦在也告訴他近期不要下山,山上還是比較安全的,陸粒點頭答應,拒絕了余英的護送,獨自回到寺中。
在他第五次校大龍完畢后,方丈師傅就對他口述了幾句法訣,并為他細解要領,教他打坐和粗淺的運氣方式。昨日那場架打完回到鑒心樓,陸粒本想默念口訣入定平靜心神以緩慌張,哪知適得其反,一入定見畫面重現(xiàn),頭暈目眩,體虛不已。
陸?;氐酱罅_寺詢問方丈,方丈只說無礙。
接下去一旬時間,陸粒果真沒有再下山,也終于到達方丈說的門檻,完成了九次相當于洗髓伐骨的淬煉。
將完整的修煉之法教于陸粒,實在有些為難老和尚。一來陸粒不識字,老和尚不能直接逐句講解,而要先逐字再逐句細解。更難的是,陸粒不知經(jīng)脈穴位,即便老和尚粗講細講雜糅并無破綻,于陸粒無異于老虎欲吞天,無處下嘴。方丈只好再與他講解奇經(jīng)八脈與十二正經(jīng),并以穴位驛站,簡明扼要,提綱挈領。
人之所以生,道之所以成。伏行分肉之間,深而不見,或浮而常見者,皆經(jīng)脈。
任脈起于會陰,貫通陰陽,內(nèi)行腹中,上交于唇,過二十四穴,起于中邸,上承循里,是為經(jīng)絡之海。督脈則后行于脊柱,止于齦交穴與任脈相親,路二十八穴,統(tǒng)領一身之陽經(jīng),是為陽脈之海。沖脈并少陰,分布于胸中。
三路大脈同源,被稱為“一源三岐”。而任督二脈因其有獨特腧穴存在,在江湖中被視為扣關大脈,任誰打通此二脈,成就必然不低。奇經(jīng)八脈與十二正經(jīng)從橫交錯,十二正經(jīng)又被江湖人稱十二重樓,若奇經(jīng)八脈視為湖澤,那么十二正經(jīng)則是明月下的溝渠。
方丈不敢講太多,現(xiàn)在的陸粒必然吃不下這么多,全講了就怕最后芝麻西瓜都沒撿到,便是撿到西瓜,他現(xiàn)在仍是吃不下。
陸粒似懂非懂,只說肯定是全部記下了,但一時半會兒還是不太清楚。方丈笑笑,讓陸粒把衣服脫了,在他身上指一處便講解一處穴位及其特殊性,人體七百二穴位,方丈無法逐穴都講解,只說了幾處較大的單雙穴與經(jīng)外奇穴,最后講了各處致命穴位。
其實羅漢堂有一個假人,木制,專門用作認知穴位使用,陸粒見過,以后怕是免不了往那里跑。因為方丈說了,修習這門心法,一個穴位都不能少。
——
殘云帶雨輕飄雪,嫩柳含煙小綻金。
一整個冬日都只下了一場雪的雨花縣,在春來之際,竟是迎著春風飄落了幾片雪花,引的巷弄小兒歡蹦不停,鬧騰不止,只是在歡笑之余,心中郁郁。
又要開學了嘛!
學塾教書的就只有祝先生,但還有一位管理學雜和學塾普通事物的管事人物,叫朱信箔,是個老人,滿頭白發(fā)中夾雜著幾縷黑絲,像是冬日里奮力抽新芽的柳條。據(jù)說老人祖上也是做過官的,他更是從小便侵染書香氣,只是不知為何家道中落,連上京赴考的盤纏也拿不出,在學塾已有二三十年了,平日除了負責學塾雜事,就愛喝點小酒,所幸老人年紀大了也不怎么經(jīng)常買書,不然每月縣署給那點俸錢,若是買了書,就只能委屈肚里的酒蟲了。
一般學生見著了老人也都會喊一聲朱先生,老人便笑嘻嘻回應,偶爾有碎嘴吃食也會分一些給這些個嘴甜的小家伙。便是調(diào)皮一些的小男孩捏著鼻子喊聲朱管家,老人笑嘻嘻也不生氣,等記著有幾個搗蛋鬼都喊了之后,再一并向祝先生告狀,至于是板子還是抄書,或是兩樣一起,老人看在眼里,樂在心里,似是與這些個調(diào)皮鬼斗智斗勇,才是頂好的下酒菜。
陸粒在學塾開學前幾日便找到朱信箔,要報名繳納學費,登記姓名注冊學籍,當時陸粒一口一個朱先生,給老頭喊得臉都笑歪了,直夸陸粒天資聰穎,日后肯定是德才兼?zhèn)洹⑵穼W兼優(yōu),拿他個三鼎甲也不算難。只是陸粒見他嘴再不合攏怕是要出問題,到時候管自己要醫(yī)藥費?那誰遭得住???
陸粒趕緊作揖告辭,老頭送陸粒出門,只見他老臉桃紅,笑容不減。
終于開學,陸粒早早來到學塾,書本其實不多,那日報名時就領取了,只有三百千與四書五經(jīng)。但其實學塾祝先生可忙,他一人教學的內(nèi)容,完全不止這些,從學生基礎的禮儀,道德修養(yǎng),到識字后儒家經(jīng)典的講解,偶爾還得滿足學生要求說一些歷史故事。
在文壇風氣極為開放的云錦國,各書院學塾的學子想法皆天馬行空,難得有先生,會對自己的每一位學生的奇異想法都報以孜孜不倦的教導。
儒家自己提出的有教無類,因材施教,體現(xiàn)其大仁愛的同時,確實累著了某些教書匠。
陸粒以前路過學塾,要么趁無人,就在一旁靠著歇息,聽聽朗朗書聲。若是看見那群學生,便總是低頭走過,原因有二。
一是羨慕他們無憂無慮,能上學,也能追逐那草長鶯飛,楊柳依依。而當時的陸粒,追逐的只有食物。
另一個原因,便是身高。尤其是當時楊杰楊磊兩兄弟站在他面前的時候,那種小孩子心中誰體型大誰更厲害的心態(tài),使他雖然嘴上依舊不饒人,但心里是打著顫的。后來更有小姑娘李李出面幫他解圍,仍是比他高出半個頭。
如今的陸粒不再面黃肌瘦,甚至有發(fā)福的趨勢,不知是練了一點功夫還是本身就處于抽條時期,幾個月下來他的身高已經(jīng)高出不少,這才是他今天昂首挺胸的原因。
今年的學塾有二十七人,去年有三人離去,一人回家中經(jīng)商,一人在家中財力支持下,打算去往學院,但是得先通過學院考試。還有一人則自己回家苦讀,準備三年后的京考。而開春后除了陸粒之外,還有一個比他還小幾歲的男孩,也被送到學塾。
學塾學生總算來齊,只是陸??粗詈笠粋€到的小姑娘李李,滿臉苦澀,如一個干癟的燈籠。
她怎么還是比我高??!
當祝先生進入學堂那一刻,原本鬧哄哄的學堂,瞬間可聞落地針響。
祝先生對自作主張坐在教案旁的陸粒笑笑,李李這才發(fā)現(xiàn)那個沒那么黑瘦,又跑到大羅寺去住的小男孩,怎么坐在那里?祝先生不管?那自己能輸這一籌?
于是教案另一邊就坐了個小姑娘。
祝先生對此苦笑不已,似乎有倆“護法”也不錯。
按照學塾慣例,開學第一堂課,是祝先生一問,之后是各學生每人分享一件趣事。
祝先生身著青色長儒衫,頭別木簪,笑容恬靜,輕敲案臺,舉手投足具是寫意風流,他笑問道:“為什么上學塾讀書,要繳學費呢?”
二十幾顆小腦袋晃來晃去,有的竊竊私語,都認為上學繳學費不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嗎?
楊磊站起身,先向祝先生作揖,然后緩緩說道:“因為先生也是人,需食五谷雜糧,臥榻安眠,加之學塾書籍文墨費用,勤雜費用,都需要用到錢?!?p> “不錯?!弊O壬疽鈼罾谧拢h(huán)視一周,笑望著李李。
“李李,你來說說看?”
小姑娘起身,也是先行禮,然后撓了撓小腦袋,慢吞吞說道:“嗯...就像是一串糖葫蘆,如果是我二哥主動送給我的,那我可能就狼吞虎咽了,吃不著個什么滋味兒。但如果是我自己饞了,求著他們給我買,他們也不給我買,要我?guī)退麄冏鲆恍┗?,跑跑腿什么的才肯給我買,那樣得來的糖葫蘆,我可是要一個一個的,舔完糖衣再逐個吃掉,最后還得嗦干凈那簽子才肯罷休?!?p> 祝先生笑望著小姑娘說著說著就要流出來的口水,趕緊讓她坐下,給了個評價。
“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