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如弁如星暖城來
“這邊!”陳庚招呼著眾人向前飛奔。
“咳咳……”凌疏瑤傳來隱隱不斷的咳嗽聲,聽得喬松心頭抽抽的痛,趕緊放緩了腳步,“可是覺得顛簸了?”
“璟翎沒事的,咳……”凌疏瑤捂著嘴,咳得只能趴在喬松背上輕顫,卻又極力隱藏,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似乎不愿讓人明白她的苦楚。但正是這樣的凌疏瑤,惹得喬松更為心疼。
“不用為了我耽擱,唔……”
一股溫熱的感覺從喬松的脖頸直蔓延至骨髓,刺得他心中冰冷,如墜寒淵。
“疏瑤!”喬松驚呼,將凌疏瑤放下來,靠在甬道的墻面,伸手探她脈搏。蒼白,無力,生命就在呼吸間緩緩流逝。
凌疏瑤眉頭緊鎖,喘著粗氣,似是很痛苦。黑褐色的血液一滴一滴的從她蒼白的嘴邊劃下,流出觸目驚心的一道橫亙。
“怎么了?”陳庚倒回來,就看到了眼前這觸目驚心的一幕。
喬松收回手,緊握拳頭,心中無比悔恨。若是從前能再多讀些醫(yī)書,向師傅多討教討教醫(yī)術,便不會是這種局面。
可現(xiàn)在已經(jīng)耽擱不起時間了。
“以疏瑤現(xiàn)在的情況,怕是不能再走了。陳公子,不知可否煩請你將醫(yī)師帶來?”
“好,我馬上去?!标惛c頭,這傷看著很是嚴重啊,不知浮香榭的醫(yī)師可否醫(yī)得好……又對一旁的呆子吩咐道:“呆子你就留在這保護他們……實在打不贏就大喊大叫把人引來。”
“等等。”凌疏瑤虛弱的聲音傳來,“把容寂也帶上吧,咳,你去怕是,咳咳,怕是請不動浮香榭的醫(yī)師……”說完向地上倒去,抓著胸口嘔出一大口黑血。喬松趕緊將她扶住,指腹拂過她臉頰,擦拭著她嘴角的血跡,眼里漫布痛色。
“可是……”容寂有些猶豫,未曾有動作,只是朝著凌疏瑤的方向站定。直到那個蜷縮在喬松身旁的女子仰面,投來虛弱得快要消散的眼神時,他才出聲允了,“好,我去。陳公子,我們走?!?p> 待容寂走后,凌疏瑤輕輕靠在喬松懷里,感受著這個男人帶來的莫名的安穩(wěn):“真是對不起啊,璟翎。累得你陪我留在這,咳……”
喬松抱著她,安靜卻又手足無措。他對著她總是這樣的手足無措:“你別說話了?!?p> 凌疏瑤抬頭看著喬松,他板著臉,輕輕拍著她,像一個弄壞了珍視寶貝的小孩。
不能啊,他不能跑去同別人說,說看看,我的珍寶壞了。要是別人嫌棄怎么辦?要是得人覬覦又怎么辦?就它是壞了,也是他獨一無二的家珍!所以只能緊緊抱著它,一個人默默蹲在墻角。他的慌,他的痛,無處安放,就以這樣誠惶誠恐的姿態(tài)泛濫。
凌疏瑤突然覺得很好笑,她也這樣笑出了聲。
“你笑什么?”都這樣了,如何能笑得出聲?
凌疏瑤搖頭不說話,只是強撐著直起身把受傷的手舉到他面前:“痛!”
喬松眼神微動,掀開了那早已浸出黑色血液的衣袖。草草用以止血的衣帶滴滴答答地墜著血,若是再系著只會加重傷勢。他伸手解開帶子,總以為自己夠冷靜的,可看到那傷口,指尖還是顫了。
俯下身,他的嘴唇也有些顫抖了,絲絲縷縷地對著那傷口吹氣。冰涼的指尖撫過皮膚,蘇蘇的,微冷的空氣拂過傷口,涼涼的。喬松蹙著眉低聲安慰道,也不知到底是在安慰誰,他只是呢喃著:“不痛的,不痛的……”
更好笑了!
凌疏瑤嘴角勾起想要放肆大笑出聲,可胸口翻滾的血液卻不斷礙著她的瘋狂。于是她笑著咳,咳著笑,笑得直不起身,笑得又摔回喬松懷里。
喬松抿唇,大概能明白凌疏瑤那帶著些嘲弄的笑容——不僅僅是嘲弄他,更是嘲弄她自己。
一言不發(fā),他也只能一言不發(fā)地默默替她換上新的繃帶,血液流下,在他白色的袖口上綴出一朵朵血花。
“別牽動傷口了?!?p> 凌疏瑤還是繼續(xù)笑著,許久,許久,直到再也沒有力氣了,才肯收回笑聲。閉上雙眼,緩了口氣,問出了一直埋在心底的疑問:“喬松,為什么待我這么好?!?p> 第一次,她叫他喬松。
喬松手微微一頓,他又低頭繼續(xù)處理傷口,沒有作回答。
凌疏瑤睫毛輕顫,睜開眼瞧著他那沾滿血液的雙手。
璟翎,你這般,又叫我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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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奇奇怪怪的陷入沉默,不多時,包扎中凌疏瑤因痛顫了顫手臂,兩人又奇奇怪怪的和好。
經(jīng)此一番,凌疏瑤終于鬧騰不起來了,靠著喬松這個便宜肉墊,閉目養(yǎng)神。
喬松卻一直同她說著話,可具體是什么她也沒聽清,只是強打起精神有一下,沒一下的哼哼著應他。
實在是沒有力氣回,她才出聲,語氣里多了幾分她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嗔:“璟翎,你不是讓我別說話嘛,現(xiàn)在怎的在我耳邊說不停?我算是明白了,你總是這么言行不一的。可我現(xiàn)在累了,想睡覺呀!”
喬松聞言一驚輕晃著懷里的人,惶然道:“疏瑤,你現(xiàn)在不能睡,再等等,醫(yī)師就快來了!”
“好好,我不睡了。”凌疏瑤被晃的睜開了眼,抬頭便能看見喬松緊皺著眉頭的臉。她有些恍惚,卻笑著打趣道,“真是的,璟翎何時這么沉不住氣了?我還道你是那處變不驚的良俊呢,原來遇事也是這般凡人模樣。要是傳出去,你還不得負了百姓心中那謫仙般的形象?”
喬松驀然神傷,如今這般情狀他插不上手,反倒還需她來安慰,不像話!只道:“疏瑤你……”
你什么呢?喬松沒了下言。忽覺尋遍天下千萬言語,卻也道不出一個凌疏瑤。
“你呀……”
你這般呀,該叫我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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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應下了,凌疏瑤是決計不會睡的,可她又實在困得打緊,身體說不出的難受,真就想這么睡過去。
好幾次她都想捏一捏自己的傷口,借痛讓自己清醒過來,卻被喬松瞧出了心底的想法,垮下臉抓緊她的手狠狠訓斥了一通,訓得她更是昏昏沉沉,干脆閉上眼帶著視死如歸的壯烈梗著脖子不理他。喬松沒了辦法嘆口氣也沒再數(shù)落了。
半晌見旁邊人沒了動靜凌疏瑤正準備睜開眼,嘴里卻突然傳來一片苦澀,嘴巴一縮就想將嘴里的異物吐出來,可喬松卻死死捂住她的嘴,她吐不出,硬是給咽了下去。
藥物像一個熱滾滾的水銀球順著喉嚨刮下,刮到哪兒,哪兒就燙成炙熱的苦澀。凌疏瑤實在受不住咳了好幾下才稍稍緩和,可嘴里的苦味卻仍是不散。
喬松見凌疏瑤不會再把藥吐出來了便松開了手,凌疏瑤真真是哭喪著臉:“璟翎,你給我吃了什么?好苦啊!”
“藥,苦口利于病?!眴趟烧Z氣淡淡,說道最后又有些無奈,認命般的從懷里掏出一顆糖,剝去了糖紙扔在她嘴里。
凌疏瑤砸吧著嘴,將糖在嘴里滾來滾去,滾得滿嘴都甜蜜蜜的,臉上有了笑容:“璟翎怎么隨時帶著藥和糖???”
喬松將糖紙藏進了袖,溫聲解釋道:“防身用的,可解一些小毒。雖不能根治,緩緩總可以的?!?p> 藥一下肚,果真如喬松所言不那么難受了,看來藥雖苦效果還是不錯的。凌疏瑤想了想又問:“那你剛才為何不拿出來?”
“忘了?!?p> “……”
忘了?凌疏瑤抽抽嘴角,張了張嘴實在不知道該說什么,閉上嘴她又躺回喬松懷里。喬松低頭看了看也沒再說什么。
凌疏瑤吃了藥,有了精神如何也是安分不得的。她環(huán)顧四周,最終把毒手伸向了喬松滑落肩頭的發(fā)帶,扯著把玩。
喬松感受著那只手拉著發(fā)帶一端拽緊,放開,放開又復拽緊,倒也由著她去了。
轉向自始自終在一旁執(zhí)劍而立的呆子,喬松臉上終于有了笑意:“公子不用如此警惕,來此處歇息一會兒?!?p> 公子?呆子疑惑的左右看了看,沒見到別人,才反應過來激動的問:“公子?叫,叫我嗎!”
“是的,公子。過來坐吧。”喬松沒有一絲不耐,笑著回道。
“我,我,”呆子連連擺手,反倒退了幾步,“我不能坐的?!?p> “為何不能?”
呆子低下頭,來回扯著袖子,又突然想起大哥似乎說過這衣服好,趕緊放了手。
“我……我傻,不能坐的?!?p> 凌疏瑤一聽這理由噗嗤一下笑出了聲,呆子以為她笑話他,頭埋得更深了。
“哪有人傻就不讓座的?”凌疏瑤覺得這大個子實在傻得有些可愛了,“素日里,你大哥都是這么對你的?”
聽到她談及陳庚,呆子連忙搖頭,手忙腳亂的比劃著,解釋道:“沒有沒有,大哥對我可好啦!他每次下山回來都要給我?guī)Щ睾枚嗪贸缘?!大家都看不起我,就只有大哥待我好……?p> “大家?”
“是呀,這么多兄弟勒,就靠大哥一人養(yǎng)活!你說是不是很厲害?”呆子目光炯炯,崇拜之情表露無疑。
“嗯,厲害?!绷枋璎幰崎_眼神,不再參言。
喬松看了凌疏瑤一眼,微笑道:“你愿意留下來保護我們,我已是十分感激,又哪有讓你立侍左右的道理?況且你并非我們的奴仆,我自應以平輩相交。不必如此拘束,你這樣反倒讓我惶恐,坐吧。”
第一次有除大哥以外的人對他這么好,讓他坐,呆子想著決不能給他們添麻煩,于是找了個地方默默坐下。
喬松看著離他老遠老遠的呆子有些好笑,但也知他心中有疙瘩沒有多勸,同他聊起天來。
“公子家中可有什么親人?”
“沒有?!贝糇颖ё‰p腿有些落寞與自責,“大哥說我的父母把我交給了他,讓我好好跟著他。我應該是見過父母的,可記不得他們長什么樣了?!?p> 將孩子交給別人養(yǎng)?奇怪。
“那時你多大?”
“我想想,嗯……那時我沒有家,在外邊到處撿東西吃,有一天一群好高好高的人圍著我,說我拿了他們的東西,讓我給錢??晌覜]有拿,我更沒有錢,他們就打我。打得好痛,跑都跑不了!要不是大哥突然出現(xiàn),我就被他們給打死了!那時大哥好像才十幾歲,啊,我也十幾歲。但他拿出了好多好多錢,還讓我跟著他?!贝糇踊叵胫^往,嘿嘿的笑著,似乎那些回憶讓他感到了幸福。
“那些欺負你的人你沒想要過打回去?”沉默良久的凌疏瑤突然發(fā)問。
“沒有,他們丟了東西心里不高興,覺得是我偷了打我應該的,就是希望他們以后不要錯怪別人才好。真的打得好痛!”呆子縮了縮身子,像是又感受到當年那打在身上的猛烈的痛。
凌疏瑤瞇著眼睛,往喬松懷里縮了縮,弱不勝衣:“你這話可有說給你大哥聽?”
“說了?!?p> “你大哥怎么說?”
“他罵我呆子?!?p> “該!”凌疏瑤嘴角掛著笑,卻未達眼底,“你可知道,你越是為他們著想,他們越是會不斷欺辱你。你且撲過去咬上一口,就是那時被打了,以后他們要欺負你也得掂量掂量輕重!”
凌疏瑤并非什么好人,人犯我,我定不會讓他好過,這是她一向的準則。
但是話到了喬松耳中并未覺得她如何狠辣,而是了然她從前定也吃過不少苦,才會如此防備,更加心疼這個女子。
呆子被凌疏瑤的話驚得愣著了。喬松心疼歸心疼,也見不得她四處荼毒別人:“別聽她胡說!她一天沒個正經(jīng)的?!?p> 凌疏瑤聽到這話,心頭很是不服氣,怎么就不正經(jīng)了?于是撇撇嘴,干起了更不正經(jīng)的事。她捻著喬松發(fā)帶的尾部在他脖子上纏繞一圈,作勢要勒死他。
喬松不動聲色,扶住凌疏瑤帶傷的那只手,免得她動起來傷了自己,任由另一只不安分的在他頸部掃來掃去。
“你以真心待人,他人自會報你以真心,不必怨恨。我見公子生性純良,日后定能得知心之人。”少年笑著,玉顏俏麗,姿態(tài)閑雅,妥帖的言語恰如其分的溫暖了呆子自卑的心。
多年后凌疏瑤憶起往昔,瞠視而笑,或許就是這樣吧,就是那樣透骨的溫柔于煙雨中一點一點地撬開她封閉的內心。
恰好,有一個誰,如弁如星,于三千浮華世颯沓而來,不經(jīng)意間一抬頭,此后滄海桑田,舊夢里枕進了半城春色。
琢玉現(xiàn)玲瓏
祝大家中秋快樂,闔家團圓,所遇皆是有情人。出去賞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