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情第一次來到這個時代男人的書房。
同前廳布置地類似,格局方正,格調(diào)清雅為主,正中間便是一張大大的書桌。邊上放著小榻供主人休息之用。書不多,都被整整齊齊放在黑松木做的架子里。每一本書都有被經(jīng)常翻動的痕跡,卻依然保持地和新的一樣。溫情隨意揀起放在架子上最外面的一本,這是劉學(xué)啟先生的《致經(jīng)學(xué)》,似乎是當(dāng)朝讀書人的考科舉的參考書目,類似現(xiàn)代的《政治經(jīng)濟(jì)講史》。
她暗暗點頭,看來溫宜松并沒有她想象中那么輕松地備考,即使和家人們一起出來度假,也時刻不忘復(fù)習(xí)功課。瞧著桌上的燭臺已經(jīng)燒到了只剩三寸有余,就知他刻苦努力了一夜。
做丞相府的嫡長子,確實壓力很大。
同樣都是官二代,溫宜松一點都不像那個黎川,頭腦簡單一無是處的家伙,真是想到他就莫名其妙來火。
不過溫宜松好像也沒有表面上這么正經(jīng)??!溫情拿開《致經(jīng)學(xué)》,只見后面那本書有些怪異,素藍(lán)布面包裹的封面,卻不寫標(biāo)題作者,翻開一看,發(fā)現(xiàn)圖文并茂,生動至極,但這圖畫的著實有些…丑,也可能是抽象吧,溫情不大確定,反正她也沒看出來畫的到底是個什么動物,之間有手有腳,似乎還有五個頭。
不過這紙張都起了毛邊,似乎年代十分久遠(yuǎn)。她又翻到最后,才看到上面寫著“山海經(jīng)”幾個歪歪扭扭的小篆,原來卻是當(dāng)朝啟蒙的孩童必讀的神話鬼怪論著《山海經(jīng)》。
沒想到溫宜松十分有童趣啊,溫情一邊摸下巴一邊想著。
溫宜松遲了兩步,緩入書房,待看到長姐正好奇地翻著手上那本山海經(jīng),嘴角一抽,卻仍溫和有禮道:“長姐,我剛剛吩咐了書童沏了茶水過來,咱們現(xiàn)在便開始吧對弈,如何?”
拜托,快放下那本《山海經(jīng)》,這可是我好不容易收藏到的前朝宮廷畫師李式船親手繪制的藏本,已經(jīng)是孤本了,外面都買不到了啊啊??!
當(dāng)然溫宜松是絕對不會表現(xiàn)出內(nèi)心的狂躁的,他走向棋桌,靜坐,一眼都不看溫情和那本《山海經(jīng)》,溫情自然也沒發(fā)現(xiàn)她的異樣。她把書合上,重新插了回去,笑道:“宜松愛看《山海經(jīng)》么?”
溫宜松好像聽到了一個笑話般微微笑了一下,以手拈起幾枚白子,自信道:“長姐說笑,宜松秋日便要參加科舉考試,怎么能看這種閑書,這不過是我前幾年來玩放這兒的,忘了拿回家,若不是長姐說起,我倒要忘了?!?p> 溫情也把那本《山海經(jīng)》拋諸腦后,她已經(jīng)很久沒面對面與真人下過棋了,以往都是在家通過電腦下圍棋,真是讓人懷念啊。她調(diào)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態(tài),只覺得內(nèi)心戰(zhàn)意勃發(fā),深呼吸了幾次,才拿起一枚黑子藏入掌心握緊。
“猜棋么?我猜你是奇數(shù)!”溫情的話如平地驚雷,炸醒了溫宜松的耳朵。
兩人同時在棋盤上張開手掌,黑子白子叮叮當(dāng)當(dāng)灑落棋盤,白子三枚,黑子一枚,溫情猜對了!
溫情笑道:“謝過二弟,如此,我便執(zhí)黑子先行了?!?p> 從沒有人能在猜棋上猜過溫情。
猜棋猜對可直接決定先后手,現(xiàn)在溫情先行一步,便比溫宜松早占盡一步優(yōu)勢。
不過溫宜松怎么可能輕言放棄,他自覺下了近千盤圍棋,也輸過幾百盤,猜棋更是連著輸了五十幾盤,輸了這么多次,是常人的話早認(rèn)清自己沒有下棋的天賦,早早就放棄了。
可溫宜松不是,他是左丞相府的嫡長子,他的父親曾是風(fēng)鳴朝的狀元,他只會把自己的弱項隱藏的死死的,然后在誰也不知道的地方拼命苦練,直到有一天能大放光彩。
所有的失敗都會成功路上的基石。
溫宜松暗道:便讓你一讓又何妨,等到正式開始,我才不會讓你半分。
姐弟倆對于下圍棋這事極為較真,溫情早已開始把溫宜松視為旗鼓相當(dāng)?shù)膶κ?,溫宜松今日雖然贏了幾盤,但早已收起了輕敵之心。
就讓那些童年陰影來的更猛烈一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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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半刻鐘后。
書房門口探出個小腦袋,是溫宜松的小書童榛果,他緊張地觀察少爺和小姐的臉色,唔,少爺臉色沉靜,大小姐笑意盎然,一邊把玩著棋子,一邊隨意地落子,看著十分輕松。
到底少爺會不會贏呀,真是看了讓人著急死了。
正在榛果打算舍出性命,假借上茶為名,去看看局勢如何的時候,溫夫人攜著蘭草施施然走到了茗松院的前廳處。
溫夫人偏過頭對蘭草笑道:“你不常來我這,我這大兒宜松出落得十分有出息,他自幼跟著老爺一起念書,幼時就能談詩作賦,本來早兩年便能登科入仕,不過我家老爺呀,真是老頑固,說什么孩子這么小便入朝為官,反而失了少年意氣,硬生生把他押后了幾年才命他參加科舉?!?p> 蘭草走在溫夫人身后,素手纖握成拳放在腹前,儀態(tài)優(yōu)美。今日陪溫夫人游園,蘭草也沒有穿的如溫情第一次見她那么樸素,一身鴉青色長褂子繡了栩栩如生的青鳥,不綴任何香囊衣飾,卻顯得風(fēng)姿綽約,纖儂有度,可見她年輕時不但容貌秀麗,身材亦十分靈巧出眾,即使現(xiàn)在成了婦人,依然舉止靈動宛如少女。
蘭草應(yīng)道:“阿柔膝下兒女聰慧達(dá)秀,真是三生都修不來的福氣?!?p> 溫夫人本是十分高興,卻不知想起了什么,臉上陰云密布:“可惜…”
蘭草忽然上前,附著夫人的耳朵,對夫人輕聲細(xì)語道:“阿柔別擔(dān)心,她不值得阿柔為她皺眉,等我好好調(diào)教三小姐一番,自然不會成為阿柔之愁,相反卻能成為二公子和老爺?shù)谋壑?,助二公子平步青云。依我看,溫相的官位已?jīng)無人能及,可二公子還沒開始他的官途呢。潑天的富貴,近在眼前。府里能不能飛出個金鳳凰,就看這三小姐的造化了?!?p> 溫夫人心中一動,緊鎖的眉頭終于解開了,她一直在為溫芝芝和老爺慪氣,尤其是溫家族祭過后,她把老爺扔在前廳凍了一宿,兩人的關(guān)系越發(fā)惡劣。甚至她聽見好幾次,老爺在書房時吩咐她的丫鬟鶯歌去添茶倒水。原本她只想讓溫芝芝當(dāng)個女官,省的整天在府里礙她的眼??扇羰沁@溫芝芝真能順利入宮,成為圣上的妃子,幫助宜松青云直上,為溫家綿延榮耀的話,這簡直不能更好,她宋柔也算對得起溫家的列祖列宗了。
想到這個,溫夫人決定,等龍游市過了,便回去找老爺求軟和好,順便打探下,能不能把這個賠錢貨送入宮中。
不是當(dāng)女官,而是當(dāng)秀女。
溫夫人拍了拍蘭草的手,不再言語。
她們在前廳等了等,才有小廝過來報告:“稟告夫人,大小姐正和三少爺正在書房對弈,小的們不敢打擾?!?p> 溫夫人心中納罕,溫情小時候喜歡下棋,她還陪著下過兩盤,可是溫宜松竟然也在對弈,有些匪夷所思,他不是最討厭對弈了嗎?
溫夫人起了興致,決定去書房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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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宜松的棋桌設(shè)在書房的東南角,雖是個角落,可這是溫宜松偏愛的位置,每到太陽東升西落,晨曦和晚霞的光芒灑在棋盤上,格外賞心悅目。這里靠窗,清風(fēng)徐徐,沁人心脾,每每想到自己下棋的天賦不如人意,只有坐在這兒,溫宜松才覺得可以紓解胸中煩悶。他甚至親手采來寒山特有的冷楓和寒杉枝木,插在花瓶里,將這里布置得生動別致。
但今日,與長姐對弈的他,卻沒想到,這些賞心悅事會一點也勾不起他心中的快樂。
長姐,實在是太強(qiáng)了!
怎么可能?溫宜松差點握不住棋子,他雖不是天才,可他下過那么多盤棋,怎么還不如長姐?據(jù)他所知,長姐除了當(dāng)年年幼時碰過圍棋之外,之后就對圍棋失了興趣,再沒碰過它。
長姐的棋力怎會強(qiáng)橫如斯?
果然,溫家從不出草包,是他太小看長姐了。
他外表若無其事,但汗流浹背的痛苦只有自己才知道。但看長姐,卻怡然自得,落子時似乎從不思考,隨心而下,但她駕馭的黑子宛如一條兇猛的惡龍,幾乎要將他的白子將軍就地格殺。
他只能逃,不停地逃,還好,黑龍給了他逃的機(jī)會。
他能感覺到,長姐的棋風(fēng)變了,以前的長姐雖然棋力高超,但總是出陰招獲勝,老師就曾經(jīng)搖頭嘆道:“棋之道,乃人之道,溫情,你心思常在詭道上,雖勝,卻心易折,折則有缺?!毙r的溫宜松才不管什么正道詭道,他只覺得長姐好厲害,每次都能贏,如果自己也學(xué)會她的下法,自己也能贏!
現(xiàn)在的長姐殺他的棋乃是正面出擊,就如謙謙君子,不卑不亢,反而是他,學(xué)了下棋的詭道,旁門左道上取得小勝就沾沾自喜。
他其實很想,很想認(rèn)輸了。
他的手里早就握著兩枚棋子,早已被手汗浸得黏糊糊的。生性好潔的溫宜松從沒有這么失態(tài)過。
他開口:“我…”
溫情抬起頭,疑惑地看他:“什么?”說著,溫情又想到了什么,手握成拳擊在掌心道:“我看過你放在前廳的棋局,你可真厲害啊,我猜,下黑子的是你吧?黑子都被白子圍成那樣了,還沒有放棄,如果換做我是你,肯定做不到。”
她忽然摸了摸溫宜松的頭,溫宜松只有十五歲呢,在現(xiàn)代還是個初中生,受國家保護(hù)的花朵:“這樣吧,如果你這次贏過我,我就告訴你怎么破了黑龍的局?!睖厍樽杂X自己真是個稱職的姐姐啊。
溫宜松怔住了,聽著她的真心贊揚,他覺得有些不真實。他想問,你不記得了嗎?這就是我們年少時對弈的那盤棋局??!我一直都沒有忘記,我一直想勝過你,但你今天居然夸我。
那我今日怎么能放棄?!
勝負(fù),還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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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都沒發(fā)現(xiàn)溫夫人和蘭草剛剛悄悄地來了,駐足觀望了一會棋局,對視了一眼,就退下了。
溫夫人搖頭道:“沒想到宜松對圍棋之事執(zhí)念這么深,這么多年來,我居然都沒有發(fā)現(xiàn),看他苦苦掙扎,我真是心疼啊。不過阿情棋力也長進(jìn)了許多,連我也自嘆弗如?!?p> 蘭草好奇地問:“那阿柔覺得誰會贏?”
溫夫人道:“我先是覺得阿情會贏,不過她激起了宜松的斗志,而且也有意放宜松一馬,估計最后是宜松會贏吧?!?p> 蘭草道:“大小姐真是玲瓏巧思?!?p> 溫夫人停下了,許久才道:“有時候,我都有點看不透我這個女兒?!?p> 為何要護(hù)著那賤人,真的看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