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光季身為將家子弟，又是州郡要員，平素里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對于同僚甚至是上司都會頤指氣使，盡管站在身材偉岸的吳益面前像個侏儒，但是說話的語氣和神態(tài)，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種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感。
吳益當(dāng)然感覺不爽了，于是虛虛的拱了一下手，淡淡應(yīng)道：“劉簽判想必是誤會了，小校與花氏姐妹并無任何交情，昨日只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而已?！?p> “好一個英雄救美！”
劉光季言不由衷的贊嘆了一聲，意味深長的盯著他道：“既便此前你和花氏姐妹無甚交情，這一次總歸落下人情了吧？”
這是興師問罪？還是另有企圖？
吳益猜不透他的意思，只好再次拱手道：“小校魯鈍，請劉簽判明示！”
劉光季重重的嗯了一聲，下意識的抬眼看了一下遠(yuǎn)遠(yuǎn)侍立的黃炳成，主仆二人心有靈犀一點(diǎn)通，黃炳成趕緊領(lǐng)著幾個吏胥公人退到臺下去了。
偌大的檢閱臺上空蕩蕩的只剩下他們二人，劉光季慢慢踱步到正中央那張墨漆大案后面，大馬金刀的坐在四出頭官帽椅上，稍頃，忽然長嘆一聲道：“唉，吳軍頭啊，實(shí)不相瞞，本官這次是遇到難處了……”
劉光季所謂的難處，其實(shí)是其仲兄劉光世的喜事，這件事的原委頗為曲折，得從皇親國戚趙不群說起。
話說趙不群受了劉光世的委托，專門跑到行都找皇帝說情，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純粹多此一舉，原來早就有大佬挺身而出替劉光世擋了刀，這個人就是已經(jīng)辭去相位的趙鼎。
左仆射趙鼎作為當(dāng)家人主政的這幾年，外拒虜偽，內(nèi)平盜賊，舉國上下仿佛看到了大宋中興的海市蜃樓，可惜好景不長，幾個月前劉豫打著金齊聯(lián)軍的旗號再次揮師南侵，淮西宣撫使劉光世慌忙向趙鼎密報敵情，同時竭力主張全軍應(yīng)退保江南。
趙鼎在倉促之中沒能辨別出真?zhèn)?，并且不顧右仆射張浚?jiān)決反對，毅然做出了錯誤的決定，他以朝廷的名義，命令兩淮駐軍迅速向南撤退，全力捍御長江防線，以確保江南無虞。
后來通過斥候偵查才發(fā)現(xiàn)，入寇淮西的十幾萬大軍中沒有一個金兵，他們這是被偽齊劉豫給忽悠了，幸虧張浚反應(yīng)敏捷，處事果決，連夜跑到淮西親自督師，硬逼著潰軍轉(zhuǎn)身御敵，這才扭轉(zhuǎn)了危局。
事后張浚意欲追究劉光世怯戰(zhàn)誤國之罪，旗幟鮮明的要求褫奪他的兵權(quán)，皇帝本人也想讓銳意進(jìn)取的京湖宣撫副使岳飛并統(tǒng)淮右之兵，兩人一拍即合，不過可笑的是，這事兒八字還沒一撇，趙構(gòu)就興沖沖的用手札密囑岳飛和淮西前軍統(tǒng)制王德，說是并軍之后，將帥要上下一心，共克時艱，云云。
趙鼎獲知此事，當(dāng)即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光世將家子，士卒多出其門下，若無故罷之，恐人心不可！
他及時向趙構(gòu)和張浚出示了劉光世請求退保江南的密信，以及自己給他的回復(fù)意見，并藉此將怯戰(zhàn)避敵的責(zé)任大包大攬到自己頭上----其實(shí)在朝廷正式發(fā)出退師命令之前，劉光世的淮西大軍早就已經(jīng)向南潰逃了。
趙鼎明明知道當(dāng)時的情況，卻執(zhí)意要這么做，表面上看是敢于承擔(dān)責(zé)任，其實(shí)是替自己找一個激流勇退的理由，順便給昔日好友張浚騰出都堂當(dāng)家人的位置。
他和張浚結(jié)識于靖康之亂，當(dāng)年金軍第二次兵臨東京城下，兩人拒絕在擁立張邦昌的議狀上署名，就一起跑到太學(xué)里躲了起來，此后數(shù)年一直惺惺相惜，期間在宦海沉浮中多次相互薦引，既便是同朝秉政的這幾年，也像親兄弟一樣情同手足。
可惜不久前經(jīng)某人刻意從中挑撥離間，兩人的關(guān)系出現(xiàn)了難以愈合的裂縫，再加上彼此政見分歧越來越大，皇帝又明顯傾向于風(fēng)頭正勁的張浚，與其被人趕著下臺，倒不如知趣而又體面的讓賢，這樣還能順便賣給劉光世一個人情，何樂而不為呢?
如此一來，劉光世算是撿了個大便宜，他接到趙不群從行都傳來的消息，一掃連日來的萎靡不振之氣，雄心陡然大熾，興奮的整宿都睡不著覺，為了慶祝失而復(fù)得的軍權(quán)，他決定用最刺激的方式犒勞自己，于是就想到了令人垂涎三尺的花氏姐妹。
這種見不得光的事情，自然得交給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自家人去辦，精明能干的劉家老幺就成了不二人選，眼下劉光季親自找到劊子吳，就是想利用這位牙軍第一狠人……
“劉簽判的意思是先禮后兵?”
吳益冷冷的瞪著面前這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他的如意算盤打的真是不錯，先讓劊子吳以恩人的身份去勸花氏姐妹，曉之以利，動之以害，若是對方俯首甘為胯下馬，自然最好不過，如果執(zhí)意不肯就范，那就只能霸王硬上弓了。
到時候直接讓劊子吳這個惡人把花氏姐妹綁架到日更宅，反正皇帝的耳目趙不群現(xiàn)如今沒有在太平州，即便將來事情鬧大了，在自家的一畝三分地上，也不用擔(dān)心會捅到朝廷里去……
“你說的沒錯，本官正是此意?！?p> 劉光季從官帽椅里抬起屁股，皮笑肉不笑道：“吳軍頭，你放心，本官決不會虧待你，事成之后，重重有賞！”
無恥啊，無恥！
吳益可能是盯著對方白臉上的雀斑看的太久了，感覺像是吃了蒼蠅屎，胃里酸水直往上涌，很想痛痛快快的吐他個滿臉開花，忍了許久才問道：“什么重賞?”
劉光季見他似乎動心了，趕緊說道：“遷階兩秩，賞銀五十兩！”
劊子吳現(xiàn)如今是第五十六階的進(jìn)武副尉，如果再加兩秩的話就是進(jìn)武校尉，距離釋褐為官成為從九品小使臣，只差一步之遙，想想的確令人心動。
可惜官是贓官，錢是贓錢，并不是光明正大得來的東西，太隔應(yīng)人，再說了，昧著良心干傷天害理之事，做人的底線呢，不怕遭報應(yīng)啊?
他思忖了片刻，搖頭道：“無功不敢受祿，小?？梢宰裾漳愕囊馑颊一ㄊ辖忝煤煤谜?wù)?，至于她們是否?yīng)允，那就不得而知了?！?p> 既然劉光季打算先禮后兵，那就先答應(yīng)他去見花氏姐妹好了，眼下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實(shí)在不行的話，就勸勸她們趕緊遠(yuǎn)走高飛，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話雖如此，他一個剛剛空降過來的穿越者，人地生疏，想找到兩個居無定所的江湖藝人，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從檢閱臺下來之后，他在草市附近轉(zhuǎn)悠了好大一陣子，結(jié)果一個齊英社的女子都沒碰到，而且奇怪的很，無論問誰都說不知道，無奈之下，只得到州衙換回自己那身卒伍常服，先回日更宅再說了。
剛走到宅院大門口的廊檐下，迎面和兩個抬著泔水桶的大頭軍卒碰上了。
“軍頭，您回來了！”
兩人冷不丁瞅見他，慌忙放下扁擔(dān)，恭恭敬敬的叉手施禮。
吳益瞇著眼掃了掃，知道這倆夯貨是一對親兄弟，大的叫熊大郎，小的叫熊二郎，大家混熟了都叫他們熊大熊二，與李小寶這個當(dāng)?shù)赝流M不同，他們來自千里之外的河北相州，也就是岳飛的故鄉(xiāng)。
據(jù)說招刺從軍之前，哥倆曾在東京某個大酒樓里干過庖廚，做得一手北方好菜，就連東京留守宗澤吃了都贊不絕口，還一度邀請他們到府中做拿手的火食，藉以犒勞守城的部曲。
那時候日子過得雖然緊巴，但是人心思齊啊，可惜老將軍一死，樹倒猢孫散，原本固若金湯的東京防線，頃刻之間瓦解，城破之時，哥倆氣憤的操起菜刀，狠狠的跟金人干了一仗，之后跟著潰軍游卒流落到江南一帶，不料卻陰差陽差的成了劉光世的牙兵親隨。
此前在背后打劊子吳的悶棍，這哥倆就是主謀李小寶的左膀右臂，吳益想到這些，忽然心中一動，自己找不到花氏姐妹是因?yàn)槿说厣?，?dāng)?shù)赝流M應(yīng)該知道她們的落腳之處吧，于是問道：
“熊大、熊二，李小寶呢?”
熊二心直嘴快，搶先答道：“回軍頭的話，他正在屋里挺尸哩！”
吳益不禁怔了怔，大白天睡覺，難道昨晚去偷人了?
熊大搖晃著腦袋慢悠悠道：“軍頭有所不知，這小子一宿沒看到人影兒，天亮才回來，倒鋪上就睡著了，嗬，昨晚肯定沒干什么好事兒！”
吳益輕哦了一聲，昨天從州衙吏舍走的時候，李小寶看上去是有些不勝酒力，不過精神狀態(tài)很好啊，就算是去找相好的女子過夜，也不至于累成狗吧?
“軍頭，俺跟你說……”
熊二欲言又止，稍頃，突然往吳益跟前湊了湊，看樣是想說私房話。
吳益哪里受得了他大嘴里噴出來的糞坑味兒，趕緊后退一步道：“熊二，這里就我和你阿兄，又沒有外人，你有什么話不好說的?”
熊二乜斜了一下身旁的熊大，不好意思的沖吳益笑了笑道：“軍頭莫怪，我阿兄是個大嘴巴，俺怕他肚子里存不住隔夜屁……”
熊大沒聽他說完臉就綠了，缽大的拳頭攥得緊緊的，如果不是吳軍頭在場，他早就上去猛捶熊二一頓了。
吳益眼瞅著這倆活寶，忍不住笑道：“別說你阿兄了，我看你的嘴巴不比他??！好了，快說說，究竟什么事兒?”
熊二吸取了剛才的教訓(xùn)，沒敢再往跟前湊了，不過壓低聲音道：“我阿兄說的沒錯，李小寶確實(shí)沒干什么好事，他啊，昨晚去刨人家祖墳了！”
啊?
吳益有點(diǎn)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什么深仇大恨要刨人家祖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