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掌燈時分,少保府外面的大坪里密密麻麻的聚集了很多人,除了靳寒親自帶隊的兩百多名夜巡甲兵,以及黃炳成的百人牙兵隊之外,還有就是那些抬轎的轎夫和隨時聽喝的家仆小廝。
以往劉光世到太平湖賞夜景,沒這么大陣仗,充其量不過是一隊牙兵,幾個親隨,外加一乘八抬大轎,今日不光護衛(wèi)人員增加了兩倍,連乘輿都是雙份,不知道的還以為少保府的正室夫人也與之偕行呢,豈知里面坐著卻是一真一假兩個劉光世。
吳益雖是兩世為人,卻是頭一次坐八抬大轎,前世根本沒有機會,今世則是完全沒有資格,如果不是今晚充作劉光世的替身,這事兒估計想都不用想——要知道,本朝封建等級制度森嚴,除了各部尚書以上的朝廷大員,即所謂的八座官,其它人甭管是富可敵國,名門望族,還是封疆帥臣,膽敢乘坐八抬大轎招搖過市,必被治以僭越之罪。
“劊子吳呀劊子吳,你小子能坐上八抬大轎,祖墳上這是冒青煙了呀!唉,想我靳寒,好歹也是一軍管將,竟然不如手下一區(qū)區(qū)小校,可悲乎,可嘆乎……”
護送隊伍行進過程中,一路貼身隨駕的靳寒,忍不住扒開轎簾,齜著滿口黃牙故意調(diào)侃吳益。
出了子城之后,所有隨行人員就分成了兩撥,一路由黃炳成率領(lǐng),保護著劉光世去太平湖賞夜景,另一路則由靳寒帶隊,跟隨著吳益去日更宅入洞房。
吳益聽著他酸不拉嘰的調(diào)侃,漸漸的眉頭擰成一個大疙瘩,他倒不是開不起玩笑,而是性命攸關(guān),真沒心思跟他瞎扯淡。
“靳將軍,能不能幫個小忙?”
他猶豫了好一陣子才說出這話,不知道會不會碰釘子。
沒想到靳寒啪的一拍轎桿,爽人爽語道:“今晚你就是劉少保,跟我客氣什么?說吧,什么事兒?”
“能不能先派人到日更宅幫我取一樣東西?”
“什么東西?”
“劊刀?!?p> 吳益艱難的吐出這兩個字。
唉,早知道今晚有性命之憂,真不該把劊刀當作稀世珍寶,藏到兵舍的銅鎖箱子里,要知道,沒有劊刀就沒有劊子吳,沒有劊子吳,自己還是前世那個見血暈菜的童子雞,一旦入了洞房,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兒了。
“你身上不是穿著劉少保贈送的金絲軟甲嗎?還要那撈什子做什么?不是多此一舉嘛!”
靳寒漫不在乎的說完之后,呱嗒一聲松開了轎簾,兩只小豆眼飛快的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忽然仰起頭莫名其妙的大笑起來,他雖然不再言語,但潛臺詞很明顯:哈哈哈,沒想到號稱牙軍第一狠人的劊子吳,居然也有慫到尿褲子的時候,哈哈哈……
周圍舉著火把快步向前行進的軍卒們都愣住了,他們從來沒有親眼見過這個雁過拔毛的管將笑得如此放肆。咦,有什么好事兒,說出來讓大家難過難過?
吳益聽他笑得如此開心,不禁暗自懊悔起來,早知道這廝是存心想看他的笑話,剛才真不該張這個嘴,可惜說出去的話就如潑出去的水,收是收不回來了,到時候只能見機行事,大不了找個日更宅的小隊兄弟幫忙取劊刀。
這樣想著,忽然感覺隊伍行進的速度越來越慢,估計是快到地方了。
他抬手撩開轎簾一角,頭伸到外面看了看,繁星點點的夜空中,高懸著一輪皎潔的明月,萬丈白光普照在大地上,既便沒有火把燈籠,周圍的一切也都依晰可辨。
這個時候倘若徜徉在波光粼粼的太平湖里,喝著小酒,聽著琵琶曲,漁舟唱晚到天亮,也算是人生一大樂事了,可惜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劉光世本尊享受這一切,而他這個替身只有羨慕嫉妒恨的份兒。
前面不遠處就是夜幕下的日更宅,一座燈火輝煌的院落,門口不僅懸掛著數(shù)十盞紅彤彤的長圓形大燈籠,而且還聚集著很多人,有男有女,有丫鬟婆子,也有家丁雜役,還有兵舍的小隊士卒,顯而易見,這是在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老新郎官兒。
吳益眼尖,距離八丈遠就瞅見了眾星捧月的日更夫人,她頭上戴著珠光寶氣的花冠,身上穿著大袖寬衫的朱色禮服,猶如鶴立雞群一般站在人群之中。
當即心中一涼,他本打算找個機會請小隊的兄弟幫忙取劊刀,看來完全沒有可能了,因為門口站著的不光是日更夫人,可能還有其它齊英社女子,下了轎,自己立馬就成了眾目睽睽的焦點人物,任何不當?shù)难孕信e止都可能引起對方的懷疑,好不容易喬裝打扮成這個熊樣子,總不成還沒入洞房就露了餡吧?
唉,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靳寒倒是配合的有模有樣,護送八抬大轎到門口之后,立即指揮兩隊甲兵在日更宅周圍布防,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煞有介事的樣子,讓人沒有理由懷疑他們保護的只是劉少保的替身。
吳益剛在門口下了轎,還沒來得及端著架子走上兩步,幾個滿臉橫肉的嬤嬤便簇擁著花云英圍攏了過來。這幫老娘們咋咋乎乎,像老母雞護小雞崽仔一樣,擁著他們這對老夫少妻往院子里走,后面是一群嘰嘰喳喳的小丫頭,再后邊就是那些流著哈喇子的糙老爺們,他們只能眉飛色舞的尾隨到垂花門外,再往前就是逾越雷池了。
說實在的,這種前呼后擁的感覺著實太奇妙了,在某個恍忽的瞬間,吳益真把自己當成了舉足輕重的大人物,雖然這種錯覺一晃而過,也讓他驚出一身冷汗,原來虛榮心真的能讓人迷失自我!
過了垂花門就是所謂的內(nèi)苑了,吳益之前來過幾次,今晚卻感覺像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庭院的天井差不多有半畝地那么大,中間放著一口銅制的大甕,里面盛滿了水,可能是專門用來救火,北面正房,左右耳房,東西廂房,抄手游廊,只要是有屋檐的地方全都垂吊著大紅燈籠,再加上頭頂?shù)臐M月,整個院子里光閃閃,亮堂堂,簡直如同白晝一般。
老嬤嬤們將他二人送到正房臺階下就戛然止步了,門外的廊檐下面只留下兩個隨時傳喚的小丫頭,其它人全都知趣的退到十步開外的地方。
吳益是酒不醉人人自醉,還沒喝交杯酒就先暈了,他恍恍忽忽的抬腿邁過半尺多高的門檻,只見廳堂里擺著滿滿一桌菜肴,周圍一圈插著通體火紅的蠟燭,正中間的鼎煮肥羊正咕嘟咕嘟的冒著熱氣。
他回頭怔怔的望著正在關(guān)門的花云英,禁不住渾身顫栗起來,美人加美食,哎喲媽呀,我真的要暈了,誰扶我一下?
就在他閉著眼睛想入非非的時候,突然感覺脖頸處冷嗖嗖的,好似有利刃正要割斷他的喉嚨,睜開眼睛果然看見一柄明光閃閃的匕首,剛要喊,忽聽花云英壓低聲音喝止道:“噤聲!不然宰了你!”
這話要是以宰人為平生樂事的劊子吳本尊聽見,恐怕會笑暈過去,但吳益就是吳益,雖然披著劊子吳的皮,但終歸不是那個膽子長毛刀法絕倫的家伙,遇到這種情況,不尿褲子已經(jīng)算是好樣的了。
“別……別……別誤會,我不是劉少保,我是劊子吳??!”
吳益緊張得都有點結(jié)巴了,唉,白穿了一身金絲軟甲,人家直接把刀架在脖子上,動一動就會血濺當場,估計死的比齊大彪還難看,嗯,好漢不吃眼前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對了,向女人示弱不算是示弱吧?
“哼!”
花云英一把扯掉他粘在頷下的須髯,瞪著丹鳳眼審視了片刻,冷冷道:“我知道你是劊子吳,不然早就結(jié)果你了!”
啊,原來她早就知道了?什么時候露的餡?
吳益倒豎的汗毛漸漸軟了下來,還好被她提前發(fā)現(xiàn)了,要是不問青紅皂白噗嗤一刀割下去,連求饒的機會都沒有了。
其實花云英的眼力沒那么好,她只看出來一半的破綻,從在大門口近距離接觸開始,她就漸漸感覺到這個人可能是假冒的,因為其它都可以偽裝,惟獨年輕人那撲面而來的青春氣息卻掩飾不住,時間長了肯定露餡,然而她猜出來是劉光世的替身,卻沒想到會是劊子吳,當真不是冤家不聚頭啊,正想找他盤盤道,居然自己送上門來了!
“哎哎花班主,千萬別誤會啊!”
吳益見她沒有即刻動手的意思,定了定神,勉強笑了笑道:“我呢,其實是來救你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