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后。
時至初春,路兩旁的花草微微待開,一片新綠生機盎然。只是此時夕陽斜照,漫山遍野染成片紅。
路中兩人一前一后騎馬趕路,腳下馬蹄踏著黃土,肩上的風披被風鼓動,沙沙作響。
“還能堅持么,安安?!?p> 前方一身著藍衣的男子轉(zhuǎn)身詢問,身后并無蹤影,他勒緊手中的韁繩,馬飛揚著前蹄騰空而起,落在地上來回踏了幾步,他身姿挺拔頎長,淡雅如霧眉眼等待片刻,待看到轉(zhuǎn)彎而來的另一道身影,松了口氣。
“安安?能不能堅持?”
被喚安安,從后方騎馬趕來的青衣少年,正是諸寧安。
諸寧安一副少年打扮,烏泱泱的密發(fā)束在頭頂,聽到問話,巴掌大的粉嫩小臉,從擋住的衣袖中露了出來,幾撮碎發(fā)混著細細的汗珠貼在額上,瞇著水靈的杏眼柔聲道:
“能,就是睜不開眼睛,子華哥,在外叫我寧安。”
剛繞過一片綠林走來,視線順著遠處路望,姜黃的土路綿延不絕。
距接到父親的信已十幾日,自繁花似錦的江南一路奔到風沙彌漫的中部腹地,離目的地——長安,就這兩日了。
一路上,二人腳程不緩不急,太過熟悉她的甄子華隱隱察覺出,諸寧安有些心緒不寧。
“怎么心事重重的?是累了?我們歇一會再走?!?p> 微微失神的諸寧安,聽話扭過頭來,搖搖頭問:
“子華哥,我們今日能到長安嗎?”
“能,你看那邊,”甄子華指著,“那山腳小黑影便是城門?!?p> 隨他朝山腳看去,杏眼中迷??~緲:
“你的子真表弟真在長安,你何時去找他?此番多久回來?”
聞聲甄子華明白了她的心思,眉眼柔和起來:
“他在遂城,放心,安頓好你,我再去?!?p> 諸寧安眼簾半垂,抿了抿唇輕嗯了聲:“那咱們還是趕路吧?!闭f罷,她揚起馬鞭,二人飛奔起來。
城門下。
連續(xù)等了三日的張裕,拉著馬匹直盯著天邊,落日的余暉就要暗下去,今日依然等不到人?
正想著,聽見馬蹄聲由遠及近,瞥見不遠的土路,兩道馳聘的身影正朝城門直奔而來,他目力一向好,遠遠看見其中一人的腰間掛著“諸”府的玉穗兒,心下驟然一喜。
“這邊,這邊……”
他朝二人大力的揮手,喜得合不攏嘴,卻待二人下馬走來,怔住片刻。
這也不怪張裕,這些年隨著諸經(jīng)衍從商人變成武將,雖說走南闖北,稱得上閱人無數(shù),可面對諸寧安甄子華這般,謫仙脫塵、瀲滟似水的人物,依然好片刻才回神。
作為當年少數(shù)知道諸府秘密的人,張裕細辨容貌身形,很快猜到那瀲滟似水的,便是諸寧安。
“小……少爺,我是張裕,將軍讓我來你回家?!彼孕刂心贸鲈缫褌浜玫母疲T寧安眼前送。
僅對了一眼,諸寧安視線便挪到張裕身上,暗暗打量。
這人她認得,五歲時父親去看她,站在父親身邊的人。十四年來,她只見過一次父親,對父親的了解,僅有為數(shù)不多的幾封信與臨走時祖父敷衍的幾句。
此時張裕先說明來意,行事粗重有細,禮儀周全,確定眼前的人該是極受信任,不然怎會派他來接,頓時多了幾分信任,內(nèi)心稍稍落定,施了個禮:
“辛苦張叔,麻煩您帶路?!?p> “張叔,寧安,稍等?!?p> 身側(cè)的甄子華忽然越過她去,停在了欲上馬的張裕面前:
“將軍即已派張叔來,就煩勞您一路照看寧安,送她回家。”
“公子言重,這原是張裕該做的。”
“子華哥,不是說好……”
諸寧安詫異話出口,卻見甄子華轉(zhuǎn)過身來淡淡一笑,寵溺的拍她頭:
“你既有人來接,我就不陪你回去了,子真若是有事,怕耽誤不得,我保證,見到子真就回來找你。”
說著他從懷里掏出個瓷瓶,目光鄭重起來:“今年就剩八日的藥了,飯后記得按時吃,不可胡鬧?!?p> 交代完了,甄子華匆匆上馬,頭都不回的離去,諸寧安呆呆地凝望那身影,心里空落落的,要知道她自小開始,還未與他分開過。
華燈初上,長安城內(nèi)人不多,從城外再到諸府,不過多半個時辰。
諸府,恢宏闊大。經(jīng)過前廳,踏入游廊。
一池綠水繞于院中,臨水山石嶙峋,復廊蜿蜒如帶,廊中的浮雕漏花窗將園林內(nèi)外山山水水融為一體。園側(cè)襯托山石,山上古木參天,山下鑿有水池,兩側(cè)圍著曲折的復廊。
張裕走在前面,肩臂肌肉高鼓的撐著衣物,個頭比諸寧安高了近一頭,很是壯實。
身后默默地跟著的諸寧安,不曾察覺周圍的瑣碎目光,只想著即將要見到的人。
父親,十分陌生,見他該說些什么?
她心緒雜亂,完全沒有察覺領(lǐng)路人已然停下,恍然中只覺周圍似乎亮了起來。
恍惚中一座極亮門前,一道身影背著光,快步朝她奔來,高大的身影一點點吞噬眼前的光亮,接著整個人被黑影罩住。
緩緩抬頭,她勉強夠得面前人的肩,視線中他有著一張剛毅硬朗的面,粗黑的眉好看的展開,眸中目威嚴光閃爍。
諸寧安腦中頓時嗡的一聲,氣血瞬間涌上心頭,直覺叫出聲來。
“爹?!”
只一個字,那閃爍的眸光暗潮涌動,將她帶進異常溫暖的懷抱里。
或許是因為血緣,這幾乎緊的讓她透不過氣的擁抱,使忐忑了半個月的心,微微放下。
來不及想要做什么,只聽得到那胸膛傳來砰砰的有力心跳,僵硬的身子漸漸柔軟下來,不自主伸手回抱他。
“寧兒……”
腦中空白一片,聽到她的乳名,突如其來的親近,諸寧安驀地回神,不大自然道:
“我,我,有些餓了?!?p> 諸經(jīng)衍緊緊擁抱的手松開,剛才遠遠看到人站在面前喊他爹,胸中激蕩便有些失控。
十四年過去了,送她走時,她還是個襁褓中嚎嚎啼哭的女嬰,如今瀲滟照人,本就心存愧疚,又聽到女兒喊餓:
“來?!?p> 一張六人座的方桌立在屋內(nèi),被滿滿一桌的菜吸引,然空蕩的屋內(nèi)只他二人,諸寧安滿目呆瞠:
“爹,張叔呢?”
這時候才想起張裕,諸經(jīng)衍難得笑了,拉她坐下:
“不管他,嘗嘗合不合口?!?p> 動筷將桌上的菜肴,挨個放到她碗里。
諸寧安垂眸安靜,細嚼慢咽,余光他似乎只顧看她,頓時有些臉紅,羞斂的視線瞅見面前通紅油亮的肘子,夾了一塊到諸經(jīng)衍的碗中。
“爹也吃?!?p> 盯著碗中女兒夾來的肘子,諸經(jīng)衍目光復雜:
“你祖父他,身體可好,你……如何?”
“祖父身體一向很好,他教我識文斷字,又悉心照料,棣棠谷中幽靜,我與祖父生活簡單,過得很是開心?!?p> 回憶的聲線愈發(fā)柔和嬌軟,然而留意到那碗中飯菜依舊一口未動,抬眼撞見那投來關(guān)切的目光,諸寧安不禁細聲反問:
“爹,這些年可好?姨娘他們……可好?”
五歲那年,父親唯一一次去看她,她歡天喜地跑去祖父門前,聽見屋里高聲爭執(zhí),說著姨娘什么的,當時懵懂,只知父親以后是別人的了,她為此還跑去母親墓前哭訴。
可如今,瞧到父親眼角幾條淡淡的細紋,有些釋懷,父親正直壯年,身邊也需有人照顧才是,然諸經(jīng)衍卻慢慢錯開視線:
“我……都好,明日叫你弟弟們來見你,來,先吃飯?!?p> 諸寧安點點頭,她胃口小,加上一路疲乏,動了幾筷便覺得差不多了,諸經(jīng)衍讓眾人收拾了碗筷,帶她往屋外去。
只是二人走了一刻鐘,碩大的府邸一路人越來越少,眼看還越走越偏。
“這是去哪兒?”
她忍不住問,腳下又越過一重奇崛的山石,鵝暖石鋪成的幽靜小道延伸出來,一座三層小閣樓立在眼前。
“這座閣樓名叫靜思樓,是諸家的藏書閣,這里有書有族譜,等你休息好了,爹帶你來。剛剛經(jīng)過的院子,是爹的住處,而靜思樓之后便是你的?!?p> 他邊走邊解釋,步伐未停,又走入一片荒廢疏黃的竹林,過了一處斷橋,也不知怎么東拐西拐,恍恍惚惚終于停了,指著眼前一座花園似的院落:
“到了,這兒便是你的住處,看看喜不喜歡?”
四面鏤花的墻被花海簇擁,陣陣幽香沁入心脾。拱形的院門里一棵墻丁香樹枝丫延伸到墻外,與拱門上的字遙相呼應(yīng),上頭寫著“棣棠閣”。
棣棠?
棣棠花是母親最愛,取名棣堂閣,是為了紀念母親的把,原來,父親是記得娘的。
諸寧安忽然內(nèi)心動容,她垂眸點點頭,恬靜的往進走,悄悄拂過眼角酸澀。
覺察出女兒的異樣,諸經(jīng)衍別開眼,怔怔看著照老宅建的院子,一下仿佛回到多年前,步伐微滯走進拱門。
“哎呀,這……這是寧兒?寧兒回來了,我老婆子真沒想到還有一日能見到?!?p> 一身材微胖、聲音不大不小的婆子,朝諸寧安跑來,諸經(jīng)衍見了,笑著為諸寧安介紹:
“襄婆婆,她是你母親的乳母,以后讓她照料你。”
“婆婆?!?p> 因為是初見,諸寧安乖巧點頭,喊了人,被喊的襄婆子滿臉激動,神情反復流連在那柳眉杏眼上:
“像,實在是像?!闭f著一手擁住了她:“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一眨眼就長大了……”
那粗糙泛皺的手拉著諸寧安進屋,那手中傳來潮潮的溫暖,諸寧安一時覺得是回家了,看她又是端茶倒水,又擺動桌椅,才剛坐下又盯著她的衣衫擰起眉頭:
“怎么這副打扮?”
諸寧安低頭看了眼,不知如何回答,于是扭頭望向從她后方走來諸經(jīng)衍,他坐在她身側(cè),沖她微微點頭,然后對襄婆子開口:
“襄姨,今后寧兒怕都是要男裝打扮?!?p> 襄婆子剎時不做聲音,一下想到十幾年前,孩子剛出生就被秘密送走,雖不清楚緣由,但諸經(jīng)衍這么做只會為了她好,再看諸寧安垂下的眼簾,嘆了口氣,言語中帶著憐惜:
“這孩子長的多俊,只穿男裝,真是糟蹋了?!?p> 可諸經(jīng)衍話還未完:
“襄姨,這件事后院上下無一人知曉,望襄姨替我保密,好好照顧寧兒?!?p> “那邊不知?”
“不知!”
諸寧安并不知二人口中,“那邊”指得是誰,可細細品來,父親說后院,隱約猜到是包括連姨娘、弟弟也不知的,加上吃飯時只他二人,不僅她所住的地方偏遠,竟日后連身份也要瞞?
“寧兒,今日可曾用藥?”
正出神的諸寧安俏生生的小臉愣住。
迎上二人關(guān)切的目光,諸寧安拿出一青白瓷瓶,剛中倒出一粒服下,又見諸經(jīng)衍頗為關(guān)切的,撫上她的額頭:
“一路辛苦,可有不舒服?”
滯留心底的微微猜忌,頓時被一陣暖意取代。
自小先天不足,必須服藥,祖父還不放心的請來甄子華照料,原來爹竟都知道的,靜寂的眸光剎那如一汪清泉:
“爹放心,寧兒并無不適,再者藥還有八日就可以停了?!?p> “你剛到長安,也許未顯也不一定,日后,若有不適一定要說?!?p> 諸經(jīng)衍頗為鄭重再次囑咐,自小被周圍人噓寒問暖,也未察覺不妥,諸寧安露出淡笑點頭,見諸經(jīng)衍了起身:
“好了,長途奔波定是疲乏,爹明日再來,到時在陪爹好好說話?!?p> 諸經(jīng)衍與襄婆子一道出門。
諸寧安疲乏的歇下,躺上床盯著床幃卻有些睡不著。
她的住處極偏、爹讓她掩飾女兒身、還有那匆匆忙忙極其簡短叫她歸家的信,上面特意強調(diào)“立刻”二字,便只匆忙。
可如今她回來了,爹為何只字未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