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楠清午夜夢回,悲從中來,巨大的空洞將她吞噬掉,她不知道為什么半夜醒來的感覺會是這樣,比以往夢見自己的前世更加的難以承受,她覺得自己這一次是真的失去了。坐在床邊守著她的顧青也清醒過來,慵懶的嗓音問她:“怎么了?”
她又想起王嫂白天里和她說的,自己昏迷的六七天里都是顧青在照顧自己,他害怕她一直睡下去肌肉萎縮,每天會給她按摩,除了洗澡擦身這一類的事情是王嫂在做,其他的都是他一手操辦,他甚至會在她的床邊念故事,總覺著這樣自己至少在昏迷時能有個好夢。
她沒有回答顧青,扭過頭去裝作睡著,在這里呆得她渾身難受,歉疚感逼著她逃亡,窗外月光皎潔,像極了這一世第一次見到狐貍那晚的光亮。他在哪兒,現(xiàn)在又在做些什么?
楠清不會知道的是,正是這個看似平淡從夢中驚醒的夜晚,在往后的每時每刻都割裂著總是越痛苦又糾纏,越糾纏越痛苦,誰也逃脫不了的。
顧青看了看扭頭過去繼續(xù)睡覺的呂楠清,沒有多想,覺得或許她只是半夜睡迷糊了,他悄悄走出房門下了樓,那時楠清并沒睡熟,隱約是聽見顧青出門了。
陰暗潮濕的地下室里,顧青關上門后走到最里處,一張中式木椅子前一對腳鐐牢牢夯實在地上,他銬上腳鐐后坐在那椅子上,又將自己的一只手拷在了椅子的扶手上。那椅子是紫檀實木做底,黃梨花木加持的太師椅,中間嵌一顆魚驚石,外漆上乘朱砂,一切的材料都為辟邪而備。
待到四更天時,他的瞳孔閃著刺眼的金耀,血管暴起一路延伸到手腳指,他咬著牙沒有將這肉體的折磨嘶吼出聲來,他的蝴蝶骨正在逐漸被削薄,尖銳的骨頭瘋狂在體內(nèi)滋長幾乎要捅破他后背的皮膚,那細膩的一層肌膚已經(jīng)被頂起,穿過它只是時間問題。
滾燙的汗珠流淌在他的額頭,他試圖深呼吸來規(guī)律自己的呼吸,但都是無用功,那蝴蝶骨每生長一毫,那鉆心的痛就更深一份。
他仍舊咬著牙默默承受著,眼前卻忽然出現(xiàn)一個熟悉的身影,她嬌俏可愛的臉上全是鬼靈精怪,但她一笑,那嬌俏和可愛便統(tǒng)統(tǒng)都扭曲了,看樣子她今天心情不錯,不知道是遇見了什么好事,該跟狐貍有關吧。
她繞著他蹦蹦跳跳轉(zhuǎn)起了圈,她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她說:“你就不跟你的阿清說說,你每晚都這么痛苦嗎?”
“你今天,會不會過分了。”顧青喘著粗氣抬眼看著眼前人,衣襟早已汗?jié)癯缮钌ぴ谛靥拧?p> 她用食指戳戳自己的酒窩:“我那不是想看看,你能多快趕回來嘛。”
“吳思遠,你分明是想殺了阿清!”顧青因為疼痛牽連而易怒。
吳思遠像是個沒見過新鮮玩意兒的孩子,碰碰椅子上的魚驚石:“哪兒有,我說了保呂楠清,自然就會保她。我就是和那個醫(yī)生玩玩,想看看我們顧大總裁隔著這么大老遠,能不能知道嘛,吶,我得到答案了,以后呀,就不會再這么玩兒了?!?p> 她明明就是想殺了呂楠清卻又畏懼顧青的報復,所以只能找個醫(yī)生試水,看他顧青能不能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她內(nèi)心深處早就將呂楠清的臉抓爛千百萬遍。“你最好是知道,只要有我在一天,你是動不了呂楠清的。”那蝴蝶骨像把刀子一樣戳穿他后背的肌膚生了出來,在碰到魚驚石的那刻被燒的火紅,發(fā)出“呲——”一聲。
“??!”他抓緊了太師椅的扶手叫出了聲。
吳思遠噗嗤笑出聲:“你還是管好你自己吧。”
她蹲坐在顧青身前,看著他金色的眼瞳:“要不是我有狐貍哥哥了,我恐怕會喜歡你也說不定呢?!?p> “那不巧了,要是沒有阿清,我也不會喜歡你?!彼謿夂顾畯陌l(fā)尖滴落。
吳思遠雙手撐著臉:“嘖,要是我現(xiàn)在過去把呂楠清殺了,你能管住我嗎?”
顧青冷笑一聲,吳思遠身后已經(jīng)站了個穿著墨藍色衣裳的長發(fā)女人,她抖開羽扇輕輕地扇動著,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她說:“思遠,別來無恙。”
吳思遠的笑容停格在了這一瞬間,她扭過頭去:“顧青這救兵,搬得不錯啊?!?p> 思遠緩緩站起向那個女人走去:“蝴蝶,呂楠清的閑事,你還是少管最好?!?p> 那女人湊近了思遠深深嗅著,末了嫣然:“你身上,有男人的味道了,堂堂天女,鐘情一只不知好歹的狐貍,為此走向歧途,成形百余年就將本心拋到九霄,可值得?”
“我用不著你說值不值得!”吳思遠暴怒之時右臉處忽然變成森森白骨,不一會兒又恢復原本樣貌,她像是嚇著了般不知所措地摸了摸那塊變換的地方。
蝴蝶一收羽扇:“顧青和我交換的條件便是護呂楠清周全,所以只要有顧青在,呂楠清便絕不可能是你的獵物?!彼馕渡铋L地看一眼吳思遠,一轉(zhuǎn)身便消失在了黑暗里。
那意思就像是在說,只要顧青不在,呂楠清便任你宰割,一邊的顧青已經(jīng)痛到意識模糊無力再聽他們說些什么,思遠俯視著顧青一瞬間有過心疼的念頭,然而這心疼,或許不僅僅是心疼一個夜夜被折磨的顧青。
“你為什么不直接告訴呂楠清,狐貍對她做了些什么?”吳思遠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
那滿身是血的男人冷笑一聲,笑得,像哭。
他不敢賭,他怕呂楠清就算知道也要飛蛾撲火。
真的值得嗎?為一個不可能的人被暴漲的力量反噬,真的值得嗎,為一個永遠不知道你有多愛她的人,放棄自己的安穩(wěn)人生。
.......
她睜開眼只覺得有些記憶開始模糊起來,她能夠想起來一些場景的碎片,卻對記憶沒有了感情,哪怕是這一世的,她也只是像個旁觀者一般。呂楠清開始害怕,害怕自己馬上又會忘了狐貍,忘了自己要去五臺山頂,忘了自己要去救他。
她在日記里又一次重復了這樣的關鍵詞:五臺山頂,九尾狐,去穆海救他。
顧青進房間時她已經(jīng)把小日記本放進了衣兜里,“阿清,下來吃飯吧,我媽來了?!眳伍逭砥鹕恚蚨酥饕饩褪墙裢硪?。
顧老夫人是個慈眉善目的女人,她幫著王嫂準備了飯菜等待著樓上的楠清。呂楠清清楚地看見顧老夫人在看見自己時臉上有一瞬錯愕,但不多久顧老夫人又是張優(yōu)雅的笑臉。今天的晚餐是西式的,長桌上鋪著暗紅色桌布,她總是能拐彎抹角地想起他,看見這桌布便想到紅色,想到紅色便又想到自己愛的那個人愛穿一身紅衣。
潔白光滑的盤子兩邊擺了一排刀叉,看得呂楠清一陣頭疼,顧老夫人坐在主位雙手合十閉上雙眼,滿臉虔誠地在念些什么,或許是教徒,楠清也學著那模樣和顧青一起禱告。若是真的有神明,那她期望神明能夠指引她找到狐貍。
開始用餐時楠清學著顧老夫人將餐巾打開鋪在腿上,但到了拿餐具的時候就犯了頭疼,先是前菜沙拉,她拿起一把肉刀又放下,順手拿了一把海鮮叉便準備吃。顧老夫人瞥了一眼呂楠清輕輕皺起了眉頭,動作很細微但仍舊被楠清捕捉到了。
顧青看一眼楠清,換了一把魚叉像抱怨般對顧老夫人說:“在家里還是吃中餐的好,西餐太麻煩了。”
“怎么會麻煩呢,在家里吃個飯不用守那么多規(guī)矩的?!鳖櫪戏蛉怂坪鹾茉谝忸櫱嗟目捶?。
顧青放下刀叉喊王嫂:“王嫂,你把刀叉都撤了,留一把就行,以后家里吃飯就別這么麻煩了?!?p> 顧老夫人反應過來兒子是在為這個女人解圍,她咳嗽兩聲問楠清:“你在哪兒工作的呀?”
楠清抬起頭直視著顧老夫人:“我現(xiàn)在沒有工作?!?p> “哦......”或許沒有想到楠清會這樣干脆地回答,她又換了個問題:“那你以前是從事什么工作呢?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
緊抓著“工作”這方面不放手,看來顧老夫人以前是見過她了,也不奇怪,呂楠清從前的金主多得是他們那個年紀的大老板。
呂楠清并不打算隱瞞,這污點已然印刻在了她的人生軌跡里,她沒有辦法改變,也并不想多做隱瞞,她是誰便是誰,雖不清清白白,但至少光明磊落。
她剛打算開口,顧青便接了話:“媽,你這是查戶口呢?!?p> “不是的兒子,你這想好了以后要結(jié)婚,媽媽這些得了解一下的呀?!鳖櫪戏蛉嗣蛞豢诩t酒,“媽媽沒有要求別的,但女孩子真的不能只看臉呀,至少要有點文化底子吧,不然以后都沒有共同話題,這結(jié)婚不只是說要愛來愛去的,門當戶對很重要啊,再不濟你得有個正經(jīng)工作,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吧?!?p> 顧老夫人應該是確定了楠清從前是干嘛的,現(xiàn)在這是在繞著彎說呂楠清就只有張臉,還是個不三不四的女人。呂楠清拿起酒杯一口飲下,或許是被楠清粗魯?shù)呐e動驚到,顧老夫人“你......”了半天也說不出下一句。
顧青正想說些什么解圍,被呂楠清抬手制止,她擦了把嘴又給自己滿上一杯紅酒說道:“對不起顧老夫人,我并沒有打算跟顧青結(jié)婚。我只是他的朋友,在這里也只是因為生病借住而已,但放心我等會兒自己就走?!?p> 說完又一口吞下紅酒,滿嘴的酸澀。
“你簡直......還輪得到你拒絕我們家顧青?”顧老夫人捂著胸口喘不過來氣一般,“一個做小姐的攀高枝攀到我們顧家來了,都是我兒子善良才被你蒙騙!”
“媽!”顧青厲聲呵斥道,“阿清沒有答應過我什么,從頭到尾都是我一廂情愿,您別指責她了行嗎?她以前做了些什么我不想管,我也管不了,我只想現(xiàn)在好好把她照顧好。
從來沒見過兒子動怒的顧老夫人驚訝得嘴都閉不上,她指著呂楠清:“你......你給我兒子下什么迷魂藥了?!”
呂楠清沒有理顧老夫人,擦擦嘴徑直離開,頭也沒回,聽見顧青在后面解釋些什么,選擇性屏蔽了。
她已經(jīng)買好了去稻市的機票,她已經(jīng)虧欠顧青太多,不能讓他再對自己有任何一絲的想法,顧老夫人說得沒錯,他應該有個門當戶對的妻子,而不是一個做過小姐的女人。
顧青追到呂楠清房里的時候,她已經(jīng)收拾好了行李,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個背包,她并沒有太多家當,化妝品首飾對于此刻的她而言也毫無用處,按照此前的經(jīng)驗五臺山一定不是什么迤邐風光的寶地。
“你要去哪兒?”顧青拉住呂楠清的手。
楠清輕輕抽開:“我去找狐貍?!?p> “那我跟你一起啊?!?p> ......
楠清轉(zhuǎn)身,寧靜地望著顧青,昏黃的柔光下她的眼神堅決,她一字一頓地說:“顧青,我從前十年都在找你,都期待和你相遇,連我自己都以為我是愛你的,但顧青那不是?;蛟S你也不愛我,你只是太依賴我了。你還小,你還有大把時間,你.......”
話還沒說完,眼前的少年就吻了上來,好像這是唯一讓她閉嘴的方式,他緊緊按住她的頭,可眼里是死灰開成的煙花,他望著窗外下落的太陽沒有眨眼,像是希臘神話中望著水仙花死去的美少年。
她一把推開顧青,揚起的手始終沒有落下,她沒有資格去給這一巴掌,她顫抖著點了支煙去冷靜:“顧青。我不愛你。我愛的人,是只九尾狐。你別再跟著我,別再守著我,我要自己去找他?!?p> “碰——”
狠狠關上的房門像極了十幾年前他母親關的那一扇,顧青愣在原地墨色的眼瞳緩緩轉(zhuǎn)化為金色,蝴蝶骨刺穿皮膚霎時間生出粼粼的藍黑色翅膀。他摸著頸項間的吊墜,忽然笑了起來,哼唱起一首奇怪的歌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