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年九月,伴隨著沈陽北大營炮聲隆隆,我的父親,一個手無寸鐵的教書先生,被一顆不知從哪里竄出來的彈片擊中了胸膛。那天,我不曉得父親是第幾個被日軍炮火炸死的無辜平民,不曉得父親被彈片擊中的那一刻在想些什么,他痛么?我只知道當(dāng)父親暴斃的噩耗傳回家中后,爺爺奶奶被活活地氣死了,而母親則由于精神瞬間崩潰,沒過多久就香消玉殞跟著爺爺奶奶追隨父親而去了。
民國二十年九月二十五日,這一天是我永遠(yuǎn)不會忘卻的一天。這一天是我的生日,這一天我成了孤兒。
然而天無絕人之路,我雖成了孤兒卻并未因此而山窮水盡。父親生前有個極為要好的朋友,用他的話來說算是情同手足的摯友。當(dāng)時我并不能理解這是層什么關(guān)系,直到一位姓謝的叔叔向我伸出援助之手時,我才真正深刻體會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患難見真情!
父親的摯友姓謝,全名謝文棟,比父親略小幾歲。從其名字就能看出,謝叔叔家境并不一般,最起碼應(yīng)該是個書香文雅之家。謝叔叔倒也沒有委屈了自己的名字,他和父親一樣,是一個識文斷字的教書先生。
張少帥完美地執(zhí)行了委員長的“不抵抗”路線,傷透了謝叔叔的一顆赤誠愛國心,因此他把我領(lǐng)回家后沒幾天就帶著我舉家搬離了沈陽。說是搬家,在我看來倒不如說是逃離。在謝叔叔看來,張少帥是懦弱的,遠(yuǎn)沒有他的老子有魄力!他覺得東北人是外強中干的膽小鬼,只會咋咋呼呼卻沒有一個人敢違抗軍命和日本人痛痛快快地干一仗!自從那時起,他對東北軍有了偏見,甚至對整個東北有了偏見。他逢人會說:“看看東北軍,和福建的十九軍比起來簡直就是扯卵蛋!”
謝叔叔義憤填膺。他本想效仿歷史先賢投筆從戎,卻從自己身上體會到什么叫做“百無一用是書生”,此時的謝叔叔只有一個念頭——回家!
古人曾有詩云:“鄉(xiāng)音未改鬢毛衰”。這首古詩詞雖然用在謝叔叔的身上并不貼切,但是他那正宗的川話卻著實讓我巴適得很。對的,他是四川成都人。
成都距離沈陽何止千里之遙,謝叔叔拖家?guī)Э谕饧游疫@么一個“拖油瓶”,旱路、水路,火車、輪渡,外加兩條早已營養(yǎng)不良的腿,直到入了初冬才終于完成了征程。一路上的風(fēng)土人情、山川壯美讓我流連忘返,一路上的艱辛苦難讓我終身難忘。
謝叔叔一家三口外帶著我,一行四人還真有點兒唐僧西行取經(jīng)的意思,更為恰巧的是,我們的終點就在祖國的大西南。如果單單算直線距離的話,那么我們目的地距離唐僧的圣地也算不得太遠(yuǎn)。
謝叔叔回到家中,當(dāng)他打開那已經(jīng)封存已久的老宅時,謝家夫婦的熱淚便終于止不住奪眶而出。后來我才知道,謝叔叔以前之所以會離開蜀地,跑到幾千里之外的沈陽,原因就是因為軍閥混戰(zhàn)時他的雙親也被流彈炸死。對于這件事,我不認(rèn)為是個巧合,我更認(rèn)為這是一個普遍現(xiàn)象。兵荒馬亂的年代,突然間失去至親的事可以說天天在發(fā)生,流離失所地人滿世界都是。
成都是謝叔叔的家鄉(xiāng),但更是他的傷心地,而我的傷心地則是沈陽。
我知道沈陽對謝叔叔來說算不得什么傷心地,但絕對是個讓他喪失了靈魂的失落地。他和其他向南潰逃的人一樣,成了一個麻木、喪失斗魂的“行尸走肉”。事實也正如我所預(yù)料的那樣,自從謝叔叔打開老宅院門的那一刻,他便過上了“開門不談國家事,閉門只讀圣賢書”般老學(xué)究的生活。
謝叔叔對我是極好的,我的吃穿用度標(biāo)準(zhǔn)與他女兒無異。
謝叔叔膝下只有一女,名叫文靜。雖叫文靜,但這女娃卻一點也不文靜。我有時在想,一個如此淑雅的名字卻配給了一個有趣的靈魂,這的確是件極為有趣的事情。文靜生在沈陽,從小的耳濡目染使得她與尋常東北女娃無異,你很難想象一個素日里瘋瘋癲癲、大大咧咧的毛丫頭身體里竟會流淌著蜀地女子那陰柔血脈。
斗轉(zhuǎn)星移,已是國民二十六年,我已經(jīng)在成都生活了六年。這六年里,我和文靜青梅竹馬,一起上下學(xué)、一起溫習(xí)功課、一起惹禍挨板子,不知不覺中學(xué)都已經(jīng)上到第二個年頭。謝叔叔視我為己出,而我也一度把他認(rèn)作自己的父親。
“對不起爸爸媽媽,我并沒有忘記你們……”
無數(shù)次,我常常在深夜里窩在被子里噙著淚水不住念叨著。
公歷七月九日,暑假早已拉開序幕。好在這學(xué)期我和文靜各學(xué)科成績均在已等以上序列,謝叔叔很是滿意,也正是因為如此,這個假期我和文靜只要按時完成每日定量功課便可自由玩耍,這對我倆來說便是最好不過的學(xué)業(yè)獎勵了。
成都的夏季與沈陽有所不同,饒是我已經(jīng)住了五六年,這里潮濕悶沉的天氣仍會讓我有些吃不消。文靜的情況和我差不多,由于水土不服,剛來成都的時候沒少生病。記得在成都的第二個夏天,文靜因為吵著鬧著要回沈陽,為此還挨了謝叔叔的一頓板子,從那以后,文靜再也沒有水土不服了。
當(dāng)然,除了氣候上有些不習(xí)慣,我倒是覺得成都是一個很會讓人流連忘返的地方。雖然地處平原,但景色宜人,放眼望去一片郁郁蔥蔥。人文景觀不用多說,單是那數(shù)不清的特色吃食便是我打心眼兒里愛上了這座千年古城。這時的我才算是真正領(lǐng)教到“少不進(jìn)川,老不出蜀”的深意了。
正當(dāng)我和文靜一邊吸溜著手中的冰粉兒一邊在小巷子里晃悠的時候,忽然有個和我倆歲數(shù)相仿的報童一邊揮舞著手中的報紙一邊奔走叫賣著。
“號外!號外!七月七日,中日兩國在北平開戰(zhàn)!號外!號外!”
“啥……啥子?”
文靜一邊吮吸著冰粉的糖汁水一邊含糊道:”好像又打起仗咯。“
“和哪國?“我心切問道。
“我沒聽到?!拔撵o搖頭回道。
我恍惚見聽到“中日”二字,但并不真切,因此并不敢就此斷定。此時想要攔下報童打聽一下,人卻早已不見了蹤影。
“文靜妹妹?”
“爪子嘛?”
“小巷子轉(zhuǎn)得好沒勁,要不咱倆到大街上逛逛?”
文靜爸媽本就是四川人,因此文靜從小會一口正宗的川話。此時身在四川,川話說得更加自然了。雖然我已經(jīng)在成都待了五六年,川話也可以說得極為正宗,但是我卻仍舊和以前一樣,操著我的東北腔。因為我怕,我怕我會忘記我的家人,忘記我要報家仇!
對于我的提議,文靜很是認(rèn)同。將已剩不多的冰粉一股腦兒倒進(jìn)嘴里,然后便拉著我蹦蹦噠噠地朝臨近地大街走去。然而還沒走幾步,便又聽到有人大聲喊道:“號外!號外!七月七日,中日兩國北平開戰(zhàn)了!”
這一次我聽得真切,盡管我不希望這是真的。
“賣報的,我要份報!”我把手伸進(jìn)口袋里一邊摸索著一邊朝報童大聲喊道。
報童見來了生意,循聲朝我倆急跑了幾步。
“喏,三枚銅板板!”
一手伸出遞報,一手張開要錢,整套動作行云流水、輕車熟路。
雖然我已經(jīng)初中二年級,但買報卻是人生頭一遭。因為有些激動,摸錢的動作隨之變得有些笨拙,和面前這個看起來和我差不多大的報童的利落干練形成了鮮明對比。
“三個銅元……”
我口中念叨著,手在翻騰著,十幾秒后,三枚半舊不新的銅板終于被放到了報童手中。
“你是幫爸爸跑腿的嘛?”
報童將報紙遞給我后一邊小心翼翼地收好銅元一邊隨口問著。
“不是,是我哥哥自己要買!”不等我開口,文靜插嘴回道。
“你識字?”
報童有些不可思議地抬頭上下打量著我,從他的目光中我看到了一絲擔(dān)憂,擔(dān)心我浪費了這份報紙。我知道,他把我當(dāng)成了富家子弟,一個無所事事的二世祖!
他的眼神讓我我心有不快,我學(xué)著謝叔叔的模樣把報紙卷起往腋窩處一夾沒好氣道:“笑話,我都上初中二年級咯!”
我語氣里滿是不屑,話語間還有意識地挺了挺胸膛。
“哦……”
報童萎靡了,我暢快了。報童低頭不語,木訥著臉與我擦肩而過再未回頭,那一刻,我后悔了。
“哥哥,報紙上爪子說嘞?”
文靜好奇地盯著我腋下地報紙,沒有察覺道我神情有何變化。我機械地將報紙遞給文靜,眼睛死死地鎖定著逐漸遠(yuǎn)去、模糊地背影……
語夢仙人
我滴媽呀,作品管理權(quán)限總算是解封了!第一卷暫時不動了,這五章我慢慢來改。好啦,修改后的第二卷,開始更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