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一個媒(2)
等忙好了,倆人才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開始說話。
花樂樂做了多年的調(diào)解糾紛工作,一向走說話直接的風(fēng)格,她認為與其把目的遮遮掩掩到最后弄得人盡皆知不如一早開誠布公,“我如今身體大不如前,便打算改個營生,這事,你是第三個知道的人。我今早已經(jīng)接下第一單活兒,萬事開頭難,如若這第一單活兒都做不成,那我以后就別妄想其他的了,繼續(xù)替人洗衣服?!?p> 秀娘把今日的事情都想了一遍,心里隱約有些猜測,輕聲問道,“是什么營生?”
“做媒?!被窐吠鲁鰞勺郑葱隳锏纳袂橛行┗艔?,“張屠戶是我的第一個客人?!?p> 咚!
仿佛一記重鼓敲在了秀娘的心上,她差點跳起來,她又害怕又驚慌地看著花樂樂,“嬸子!這關(guān)我什么事呢!我不想聽!”
“誰說不關(guān)你事?”花樂樂拉住欲拔腿而逃的秀娘,“逃避是沒有用的。你不要抗拒,也不必害怕,我不是壞人?!?p> 花樂樂兩手拉住她把她摁回到小板凳上,一邊調(diào)出梅娘的回憶醞釀感情,一邊輕聲說道,“我年輕那會兒,丈夫死了,連悲傷的時間都不給,就被公婆做主分了出去,我爹娘派人來接我回去,但為了俊生,我死活都不肯?!?p> 花樂樂想到生平所接觸過的眾多母親們,雖生活艱苦卻強大柔韌,便感慨一句,“女人啊,一旦當了母親,孩子便是世間最重要的,為了孩子,再重的擔子都能挑起來?!?p> 秀娘回握住花樂樂的手,感同身受地回答,“是的?!?p> “那時我性子倔,不想被人瞧不起,所以我拼了命地干活,供俊生讀書,發(fā)誓要讓俊生出人頭地。我娘多次找上門,看我那么辛苦,哭著求我回去,要我改嫁,我都不肯,只想著掙一口氣?!?p> “不瞞你說,前幾天那場病,我是真的要去了,但為了俊生,哪怕是已經(jīng)過了奈何橋,我就是游忘川河,也得游回來。當娘的哪里舍得把自己的孩子一個人孤零零的留在人世間,不放心啊!”話只要管用,花樂樂是不介意自己變成祥林嫂見人就來來回回地說的,“你和我一樣,金狗兒只能依靠他的母親。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你讓金狗兒怎么辦?他還那么??!”花樂樂說完“呸呸”兩聲,“我就是打個比方,你別介意?!?p> 秀娘沉默:“……”
花樂樂看秀娘的神情,知道話說進了她心里,便乘勝追擊,“金狗兒都七歲了,可看起來跟棵豆芽似的,而且還是棵黃豆芽。咱們大人天天吃素都難受,更何況是小孩子?你要是嫁給張屠戶,別的不說,至少天天吃肉不成問題,保準能把金狗兒養(yǎng)成白狗兒!”
秀娘低頭:……
‘你倒是出個聲?。]有互動,咱們怎么交流溝通?’花樂樂心里著急,“你可知,張屠戶一直在等你?”
秀娘心里苦澀,低低回一句,“我們不可能了。”
花樂樂忙問,“為什么?”
秀娘又不出聲。
花樂樂心一急,腦子飛快轉(zhuǎn)動起來,迫不及待地對秀娘推銷:“張屠戶這人真是好:
賣豬肉從不短斤少兩,也不以次充好,做買賣童叟無欺,可見其人品上佳;長得高大魁梧,一手就能扛起半片豬,平日里那些地痞流氓來鬧事,哪次不是被他打得屁滾尿流,咱們街坊鄰居特有安全感;做人做事有原則,不是一味地當爛好人——有那好吃懶做的壯年乞丐想吃白食,他連一根豬毛都不給;但要是無家可歸的老人、孤兒就大方,你看前兩天,他還送了我一副豬腸呢!那么長的一副,我一個人哪里吃得完?你再看看他的攤面,一個殺豬的,按理最是邋遢,可他總是打理得干干凈凈,一點兒臭味都沒有……最主要的是,他的運氣這么好,肯定能活得很久!”
花樂樂在心里加一句,‘省得別人老是說你們寡婦克夫!’
秀娘被花樂樂的話逗笑了,兩眼冒著疑惑,“何以見得?”
花樂樂搜腸刮肚吧啦吧啦地把張屠戶的優(yōu)點講了一大堆,竟只得了這四個字的回復(fù),花樂樂實在哭笑不得,只能解釋道,“他十幾歲一個人離鄉(xiāng)背井去邊疆兵役,人生地不熟:邊疆那地方,苦得很,才八月份就冷得潑水成冰,人若是一不小心,就算不活活凍死,也能把耳朵、腳趾頭給凍掉啰;缺衣少糧還不怕,最怕的是缺藥材,小兵小卒病了只能硬抗,抗不住了就把病人往坑谷一扔,有時候人還沒斷氣呢,反倒是被守在旁邊的野狼活生生撕成碎片。更別提那些可惡的蠻子,殘暴嗜血,燒殺擄掠,什么壞事都干的出來。你說,張屠戶能全須全尾地回來了,這不是老天爺?shù)暮駩凼鞘裁矗俊?p> 秀娘神色一怔,“當兵真有那么苦?”
“那是。當兵的最辛苦了!”花樂樂把高中學(xué)的詩從腦子里翻找出來,“我常聽俊生念什么‘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有什么‘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彼贿呎f一邊點頭,裝個半文盲婦女裝得煞有其事,“連個收尸、祭拜的都沒有,你說難不難?慘不慘?”
“嗚嗚——”秀娘淚流滿面,她等他多年,等到不能再等下去,只能由著父母安排嫁人,原本以為此生不見,各自安好。誰知道,她的丈夫死了。然后是他回來了。那時她怨,怨他為什么不在離開之前和她定親?怨他為什么不早點回來?更怨命運捉弄,明明她已經(jīng)決定聽從老天爺?shù)闹甘竞煤眠^日子了,為什么又要把她丈夫的命收回去?
可相較于她的哀怨,他從來不提這些年的苦,她甚至無法想象,那些年他是如何熬過來的?她更不敢想象,當他千辛萬苦地回到家鄉(xiāng)卻得知她已經(jīng)嫁人了又該多么難過和失望?
她只記著自己的難,卻忘了他的苦,是她太小心眼了。
秀娘心緒浮動頗大,很不確定地問,“李嬸子,你說,我真的還能和他重新開始嗎?”
這個問題問得好!花樂樂暗喜,連忙回答,“能??!怎么不能?緣分天注定,不會早來也不會遲到。合該你的,終究跑不了!天可憐見的,張屠戶都二十多歲的人了,還是光棍一條,可不是日日夜夜盼著你這好心人去拯救他么?”
秀娘被花樂樂的打趣臊得臉紅,她忍不住跺腳,“嬸子~”繼而又想到金狗兒,臉上顯出一絲憂慮,“可是金狗兒……”
“嗨~,這算什么問題,”花樂樂拍拍胸口保證,“你把他交給我!我一定好好開導(dǎo)開導(dǎo)他?!?p> “那嬸子費心了~”
“沒事~”
約莫下午三點的時辰,金狗兒睡醒了,圓圓的臉上還帶著剛睡醒的紅暈,他搓著眼睛走進廚房,四處張望,“阿嬤,我娘呢?”
“你娘去交繡品了。”花樂樂將煮好的秋梨豬肺湯盛出一碗放在桌上,“金狗兒,快來嘗嘗?!?p> “好咧!”金狗兒走過去,見到滿滿的一大碗,微黃的湯水里露出一塊塊燉得軟爛的梨肉和粉白的豬肺,他吸吸小鼻子,笑得露出一排小牙齒,有些夸張地道,“阿嬤,好香啊~”
乖巧可愛的小孩子簡直就是最萌物,花樂樂這個老阿姨被金狗兒萌得心肝亂顫,“快嘗嘗,看看甜不甜?”見他要吃,又囑咐一句,“小心燙~”
金狗兒一邊嚼一邊鄭重地點頭,“嗯嗯,好甜!”吃得兩頰鼓鼓囊囊的。
花樂樂笑得眼角擠出幾條細紋,“慢點兒吃,嚼細了再咽下去。”她忍不住伸手去摸摸金狗兒的頭頂,軟軟細黃的頭發(fā)被扎成兩條直沖天的小揪揪,‘這就是傳說中的總角??!’摸起來跟狗尾巴草似的質(zhì)感讓她十分滿足,“等下和阿嬤去張鐵匠家,好嗎?”
乖巧的小萌娃點點頭,頭頂上的兩只小揪揪一點一點,蕩漾得像春天里的狗尾巴草,“好~”
花樂樂從碗柜里取出一個廣口圓肚的陶罐,將其洗凈擦干水分,裝了大半鍋的秋梨豬肺湯,才蓋上蓋子,又找來稻草搓成的繩子拴在陶罐的雙耳。她回頭看金狗兒,“金狗兒,吃完了嗎?”
金狗兒放下空空的瓷碗和湯勺,點點頭,“嗯!”
“那咱們走吧?!彼皇痔崞鹛展?,一邊沖金狗兒伸手,金狗兒從椅子上跳下來,很信任地把小手放在她掌心,小孩柔軟的嫩肉被大人粗糙的掌心握住,花樂樂莫名覺得心里暖烘烘的:這么好的孩子,應(yīng)該無憂無慮地長大才是。
深秋下午三四點的太陽,溫暖卻不燙人,照在身上,熙和又舒適?;窐范俗咧嗍迳?,慢慢往巷頭張鐵匠家走去。路上有孩子在追逐打鬧,嘻嘻哈哈的笑聲吵得麻雀都無處落腳,只能一蹦一跳地在屋檐上跳躍、嘰喳。
金狗兒又羨慕又渴望地看著他們。
花樂樂搖搖兩人牽著的手,“要不你去和他們玩一會兒?”
金狗兒搖搖頭,有些難過地說,“不去了?!?p> “為什么?”
“他們不讓我和他們一塊兒玩。”金狗兒有些想哭,眼眶馬上就紅了。
花樂樂心一急,“哎喲喂,我的小祖宗,你可別哭??!”她蹲下來,看著他擠成一團的包子臉,“你是男子漢,哭什么呢?你告訴阿嬤,他們?yōu)槭裁床蛔屇愫退麄円粔K兒玩?是不是他們欺負人?阿嬤替你出氣!”
金狗兒低著頭,兩只手指對著點點,“他們說我沒有爹,不和我玩!”眼淚吧嗒吧嗒地就掉下來。
花樂樂明白了,估計是街坊看到劉家就剩下一根獨苗,怕自家的孩子玩耍打鬧不知分寸傷到金狗兒,平日里對自家的孩子多加提醒要小心,誰知這樣反而讓孩子們都遠離了金狗兒。
兒童要想身心健康地成長,必須要父母雙方的陪伴和關(guān)愛,母親給予孩子溫柔細致的呵護,父親則提供強健有力的安全港灣。缺少了父親的金狗兒,實際上很沒有安全感,心思變得細膩、敏感了。
花樂樂深吸一口氣,努力把心中的郁氣都呼出去,她輕聲地安慰道,“你放心,以后他們會和你玩的?!?p> “真的?”
“真的!阿嬤從來不騙人!”
“我相信阿嬤!”金狗兒立即破涕為笑。
張娘子老遠就見到花樂樂二人,二人才走到張鐵匠家門口,她就放下手中的鐵錘,隨手拉過搭架上的毛巾擦拭額頭上的汗水,熱情地招呼,“喲~李娘子,身體可都痊愈了?”
花樂樂含笑回應(yīng),“多謝張姐姐關(guān)心,全好了?!彼鸸穬旱男∈?,“快叫張阿翁、張阿嬤?!?p> 金狗兒有些害羞,半個身子都躲在花樂樂身后,他露出一個長著小揪揪的小腦袋,怯生生地叫了一句,“張阿翁好~張阿嬤好~”
“哈哈哈~”張娘子笑得都露出喉嚨眼兒,她兩手一抓,仿佛老鷹抓小雞似的,把金狗兒舉高提到眼前,發(fā)出驚奇的聲音,“喲~這不是金狗兒嗎?怎么掉金豆子了?”
金狗兒之前哭的痕跡還在,現(xiàn)在更加覺得不好意思了,他在張娘子的手中掙扎,幾乎要扭成麻花了,沒什么氣勢地表示,“我是男子漢!放我下來!”
“好好,”張娘子一手把金狗兒夾在腋窩下往里走,一邊招呼花樂樂進屋,一邊喊道,“四牛,大虎,家里來客人啦,快點出來?!?p> 張鐵匠家取名也走粗暴簡單風(fēng)格,四牛是張娘子的小兒子,今年十歲,大虎是張娘子的大孫子,今年七歲。
“哎~”兩個壯得跟牛犢似的小孩子立即從后院里跑進客廳,都深秋了,倆人還穿著一身短打,臉龐紅撲撲的,手上一層黑乎乎的煤灰。二人歪著腦袋用亮晶晶的眼睛望著花樂樂,眼睛里明晃晃地表示疑惑:你是誰?你來我家干什么?
張娘子把金狗兒放下,對二人虎著臉道,“這是李嬸子,還不叫人?”
四牛和大虎異口同聲,“嬸子好~”
花樂樂歡快回一聲,“誒~好!”
“這是金狗兒,你們快帶他去玩吧,可不許欺負他。”
“好的,金狗兒,跟我們走?!彼呐:痛蠡⒁蝗松斐鲆恢皇掷〗鸸穬旱氖滞笤鹤?,邊走邊介紹,“金狗兒,我們在后院砸石炭呢,你要不要試試?”
“好玩嗎?”
“當然!”
“可好玩了~”
聽到三人狡猾的對話,花樂樂想笑,她舉起手中的陶罐,“張姐姐,前些日子多有照顧,這是我剛燉好的秋梨豬肺湯,解燥潤肺,您快嘗嘗。”
張娘子也不客氣,一手接過花樂樂手中的陶罐,一邊招呼她坐下,“喲,好沉??!妹子你莫不是把鍋都端來了吧。”
花樂樂笑了,“張姐姐人口興旺,我若是拿少了,豈不是一人只得分一口湯而已,那有什么意思?”
張娘子哈哈大笑,“妹子有心了。”
二人坐定,張娘子給花樂樂倒茶水,詢問道,“妹子今日上門,可是有其他事情?”
花樂樂點頭,“一是給張姐姐送秋梨豬肺湯,二是有個事情想找張姐姐拿個主意?!?p> “你說?!?p> 花樂樂把要說的話在心里過了一邊,才開口,“我打算換個營生,思來想去,覺得替人做媒不錯,只需動動嘴皮子,不用太辛苦,挺好。只是我到底是個外行的,不知道這替人做媒有什么講究沒有?張姐姐您見多識廣,想問問您有什么看法?”
張娘子一拍大腿,“巧了,要是別的我可能幫不上忙,但這做媒,我恰好有個住在城東的表姐,她嫁的郎君,可是咱們象興府城的官媒呢!平日里,她最愛替那些男男女女相看拉媒,我還笑過她是紅娘轉(zhuǎn)世呢~”
同行如冤家,花樂樂有些擔憂,“那我豈不是和她搶生意了?”
張娘子一點都不在意,“嗨~象興府城那么大?哪是她一個人就忙得過來的?再說啊,我那表姐夫家底豐厚,不在乎那幾個小錢的?!睆埬镒有愿袼?,做事風(fēng)風(fēng)火火,邊說邊站起來,“你要是想做,我替你引薦,咱們現(xiàn)在就去找我表姐,怎么樣?”
花樂樂為張娘子超高的辦事效率嚇了一跳,連忙拒絕,“先不急,等過幾日再說吧。我還沒下定決心呢?!?p> 張娘子看她似有打算,也不勉強,道“那也行。你什么時候想去就什么時候跟我說一聲。”
花樂樂感激地道,“那多謝張姐姐了?!?p> “客氣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