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怨恨

　　到了臨走的前一個夜里，周蓮躺在床上，心中思緒萬千，興奮的睡不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炯炯有神的在夜里發(fā)光。她想：明天就要離開這個地方了，說不定以后再也不會回來了，竟然覺得整個陳府也不是一無是處，全然沒有美好的回憶。比如說她的梳妝臺又大方又好看，雖然不知是什么木料的，可是上面雕刻的花鳥栩栩如生。周蓮見了第一眼就愛上了。她以前的家里根本就沒有用過這樣的好東西，只能用一塊青色的包來包裹自己僅有的一個不銹鋼手鐲。第一次見了周蓮便愛不釋手，癡癡的在前面坐了好久，一會兒摸摸這里，一會兒摸摸那里，恨不得晚上抱著她睡覺。有的時候挨了太太的罵，她便打開空蕩蕩的小抽屜，讓一滴滴晶瑩的淚珠灑落在妝奩里。周蓮聽見先生常常將淚水比作珍珠，她窮，沒有珍珠，可是淚水流的多了。盛了滿滿一妝奩的淚水，在她心里就是滿滿一妝奩的珍珠一樣的滿足。這是她少有的愛好。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樣無聊的想法，但是沒有關(guān)系，沒有人會在乎她在心里想什么。

　　對了，她平日里還有一個愛好，就是對著洗衣服的院子里的梧桐樹偷偷的罵太太。

　　去年冬天，周蓮也忘記了怎么得罪了太太，被罰自己洗自己的衣服。哦，對了，是因?yàn)槿ツ昀蠣攲檺壑苌彛筇么蛑苌?，讓她牢牢記住自己是條賤命，是買來的，是奴仆，周蓮犟了兩句，然后就被送進(jìn)去了。當(dāng)時老爺晚上對著她甜話說的多，說的讓周蓮迷了眼，忘了自己的身份，竟然不自量力的和太太犟嘴。

　　哎，男人的話怎么能夠輕易的相信啊。冬天水冷，天氣冷，衣服也厚實(shí)，在外面沾了涼水洗衣服實(shí)在是個苦力活兒。當(dāng)時周蓮已經(jīng)進(jìn)府一段時間了，太長時間沒干活，性子也郁悶，傷了身體，整個人都嬌氣了起來。雙手浸泡在冰冷刺骨的水里，好像有千百萬根針同時往自己的手上鉆。寒氣從手上馬上蔓延到全身的骨髓里，周蓮咬著牙差點(diǎn)沒有叫出來。更加讓人難以忍受的是別的仆役的的那種讓人說不出來的目光。她們一直盯著周蓮，周蓮提水她們瞅著，周蓮洗衣服她們瞅著，周蓮因?yàn)樗潴@呼她們開心的笑了出來。

　　“你原先和我們一樣的賤命，怎么連洗個衣服都洗不了。”

　　“哈哈，你看她好像要哭了出來?！?p>　　“哭什么哭，我們可不是男人，什么不知道？我們可不會看見小姑娘流了兩滴眼淚就心疼?！薄耙艺f給別人做妾，有什么意思？那些年輕的小丫鬟天天往老爺和府里來的男人面前靠攏，也不想想她們這樣的，頂多是給人做個妾。做了妾有什么用，不是還是要過來和我們一起洗衣服?！?p>　　“還是像我們這樣快活。”

　　周蓮聽著她們的話，咬著牙沉默不語。她在心里發(fā)狠的想將眼前這些冰冷的衣服這些刺骨的涼水通通倒在她們身上去，想要去拿剪子狠狠剪破她們那些張?bào)a臟的嘴巴?？墒撬裁炊紱]有做，她還是在忍耐。

　　如果忍耐不能有更好的結(jié)局，那么忍耐就毫無意義。周蓮知道自己一直忍耐下去，結(jié)局只能是自己越來越被欺負(fù)。今天她們能夠當(dāng)著她的面陰陽怪氣毫不留情的嘲諷，一個月后說不定就能對著她動手推搡。她清楚的知道這個事實(shí)，可見有的時候明白并不是一件好事。

　　你聽我說到這里，可能會以為周蓮是因?yàn)樾郧榍尤醪艑⒆约簻S落到如今這個境地里。我告訴你，不是的。像是周蓮這樣窮人家的女孩子，從小就在外面摸爬滾打的賣些零碎的小東西，去別人家里領(lǐng)一些針線活兒回家做，早早就知道了軟弱并沒有好下場。

　　那么她進(jìn)了陳府，為何就變成今日這種毫無反抗意識的包子？周蓮經(jīng)常懷念曾經(jīng)在外面如同野草一樣的生活，每天都要見那么多的人。有的人有學(xué)問，她便能學(xué)到一點(diǎn)知識。有的人年老，她便能學(xué)到一點(diǎn)人生的道理。有的人年輕，她便清楚自己年輕應(yīng)該去做些什么。有的人潑辣，她也能學(xué)著兩句罵人的話對付街邊的小混混。有的人善良，她便能知道善良有什么下場。有的人幸福，她便能知道自己渴望的是什么樣的生活。

　　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學(xué)得很多，可是世事無常，每個人所遇到的境況都不一樣。她做了一個可以當(dāng)她爸爸的老男人做小妾，進(jìn)了一棟巨大的空洞的房子。這棟巨大的房子里布滿了尖銳的刺，周蓮每一分每一秒都在遭受著讓她難以忍受的折磨。她見到的人還是太少了，不知道遇到這種情況，該怎么辦？

　　她想說臟話，狠狠的咒罵老爺，“一大把年紀(jì)的老男人還有臉去禍害小姑娘，想想自己還能活幾年吧?！?p>　　她想用針線將太太的嘴巴縫起來，不，在縫起來之前先將她的舌頭的割掉，讓她再也不能說話。周蓮自從來到這個府里，每天早上都要自己按時走過去給太太罵，給太太解氣。

　　她想將府里的下人都辭退，或者狠狠的將欺負(fù)過自己的那幾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丫頭打一頓，讓她們再也不敢欺負(fù)自己。

　　第五章

　　她剛來的第一天晚上，也是對著老爺滿臉寫著拒絕。這個男人的臉上有著深深的法令紋和眼紋，臉上布滿了黃褐色的斑點(diǎn)，近距離湊到她的眼前用淫邪的目光將她摟在懷里的時候，周蓮忍不住推開了他。她也曾在太太無端的責(zé)罵面前據(jù)理力爭，可是太太只要說一句話就行了?！澳闶潜毁I來的妾，我是明媒正娶的妻。我管教你，你只能聽著，不能說話?！敝苌徯闹挟?dāng)然不服，她還想繼續(xù)說話。

　　很快太太身邊的丫鬟就教會了周蓮規(guī)矩。那些小姑娘看著年紀(jì)輕輕，一雙小手蔥白的連雞都沒有殺過，動起手折磨起人來可比外面菜市場的大媽狠毒多了。她們?nèi)慷己苡薪?jīng)驗(yàn)，經(jīng)過專門的培訓(xùn)，專門挑著看不見的肉又嫩的地方下死手。周蓮將自己畢生所學(xué)的全部罵人的話都罵了出來，很快就變成了軟弱的哀求。她服軟的時候，心里很難受，因?yàn)樗浪@次服了軟，以后她都被太太踩在腳底下了。她安慰自己，所有的妾都被正經(jīng)太太踩在腳底下，可是周蓮的太太卻是個不分青紅皂白樂趣是折磨人的瘋子，那么周蓮的日子便過得十分艱辛了。周蓮原本覺得自己做人本分，便能安生過日子?，F(xiàn)實(shí)情況確實(shí)這樣，太太沒有孩子，府里除了周蓮也沒有別的小妾，太太所有的時間都用在周蓮身上了。周蓮今日會不會受罰，受什么樣的懲罰，并不是看自己有沒有做錯事情，而是要看太太今天的心情。

　　周蓮曾經(jīng)是一匹野馬，如今變成了一只只會搖尾乞憐的家狗。

　　太太折磨人有一套固定的流程，

　　周蓮曾經(jīng)想過向老爺求救，可是這個男人堅(jiān)信著“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想法，將府里所有的事情都交給太太處理。周蓮作為府里的一個物品，也是歸太太隨意處置的。

　　她是一個人，一個女人。女人總是更加在乎自己的情緒，更加瘋狂。若是她順應(yīng)女人的天性，去打，去罵去捍衛(wèi)自己的尊嚴(yán)，那么她能夠得到什么呢？

　　她能夠得到尊重嗎？

　　她能夠出掉心里的一口惡氣嗎？

　　她能夠不在這種天氣用冰涼的井水洗這些厚重的衣服嗎？

　　她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周蓮還很年輕，盡管生活很難，可是她還是想活著?；蛟S有一天，這個世界會變，她不再是陳府的姨太太，而是一個自由的人。那個時候，沒有人會打她，沒有人會罵她，她也可以憑借著自己的努力活下去。

　　當(dāng)然，她也能夠得到一些東西。

　　這些年老的青春逝去半輩子都在和別人打交道的婦女，她們的嘴巴能夠讓一個年輕的小姑娘去跳井，能夠?qū)⒑诘恼f成白的，將善良的說成淫蕩的，將正直的說成愚笨的，將受害人說成有罪的。周蓮年紀(jì)輕輕，又只有一張嘴，說不過她們。

　　這些人她們年輕的時候家里沒有錢，到了該出嫁的年紀(jì)嫁到了和自己家庭相仿的家里。她們從未停止過干活，在寒冷的冬天里洗棉襖對她們來說是駕輕就熟的事情。她們個個都有一大把力氣，能夠一邊抱著孩子一邊收拾家里。多年辛苦的勞作讓她們的身體非常健碩，掄起巴掌不比男人的力氣小。

　　周蓮怕她們，特別怕。她們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看著她們這幅粗鄙的樣子，周蓮就會想起自己的母親。她不是家里的老大，也不是家里的老小，從來都沒有得到過母親的重視和偏愛。周蓮的母親只有在干活的時候才會想起來找她，或者在不順心的時候才會看見她。周蓮的母親力氣和這些洗衣服的老婦女一樣，，力氣很大，愛說別人的閑話，一張嘴更是厲害，能夠從大清早一直罵到晚上睡覺，只讓你覺得自己活著除了干活做的任何事情都是對著父母的不孝。周蓮有的時候會弱弱的反駁過去，但是很快就會得到母親更深的謾罵和毆打。她的母親嫌棄直接用手打孩子手疼，特意從外面撿了一條凳子腿專門用來打讓自己不順心的孩子。周蓮不會說俏皮話，像是一根木頭一樣死板的躲避著這根帶著自己的兄弟姐妹無數(shù)血淚的棍子。她算是挨打的少的，可是母親總會有對她不滿意的時候。有的時候周蓮干完了自己的活，結(jié)果母親看見了覺得家里這么忙這么窮，周蓮竟然還有時間去發(fā)呆去睡覺，該打。有的時候周蓮的姐妹沒有做完活，周蓮作為姐妹中的一員竟然不主動去幫忙，沒有姐妹親情，以后注定是個白眼狼，該打。周蓮干完了自己活，母親見了還會問她為什么她說什么周蓮干什么，木訥的讓人心煩。該打。

　　總之，母親想打孩子，總有各種各樣的理由。周蓮為了不挨打，只能夠像一頭驢一樣的不停干活，這樣下來，果真挨打的次數(shù)少了很多。周蓮被賣進(jìn)來的時候，安慰著自己，至少自己以后不會再日日提心吊膽的挨打了。沒有想到，來到陳府之后，所有的女性都對著她抱有惡意。她遇見了更多的和自己母親一樣的女人。她們對待著周蓮，比她母親對著她狠毒多了。在母親身邊，至少不停的干活就不會出錯，偶爾還有機(jī)會去外面賣東西的時候放個風(fēng)?？墒莵淼竭@里，她走路是錯，吃飯是錯，存在就是她最大的錯誤。

　　趁著沒有人的時候，她就低著聲音沖著梧桐樹發(fā)牢騷，咒罵大太太生病，摔著斷骨頭，去死。好在她只用洗自己的西服，不用洗別人的。她洗了兩天之后，兩只手凍得不停的哆嗦，生了惡心的凍瘡，破皮化膿之后不忍直視。周蓮干脆一個周只穿一件衣服，身上都有了味道她也不洗，熏得老爺受不了，半個月后讓她別洗衣服了，安安分分在屋子里待著。這件事情過后，老爺好久沒有來，太太也免了周蓮一個月的請安。

　　周蓮趁著月色，披散著一件月白色的長衫試探著摩挲到了院子里。這棵梧桐樹還是和當(dāng)初一樣的粗壯，枝葉在微風(fēng)吹拂下發(fā)出瑟瑟的聲音。梧桐樹下是水井，洗衣服的誰都是從這口井里提出來的。因?yàn)槌３Ｓ形嗤涞娜~子掉進(jìn)井里，也為了安全，不用的時候井口上面蓋著木質(zhì)的井蓋。周蓮想到當(dāng)時自己在這里洗衣服的時候，常常受到別的丫鬟婆子話語間的欺負(fù)擠兌，想起來就讓她肝疼，如今她明天馬上就要走了，總不能白白放過她們。夫人欺負(fù)她也就算了，老爺欺負(fù)她也是她該受的，可是這些丫鬟婆子憑什么也來欺負(fù)她。周蓮拿開井蓋，在地上胡亂抓了些葉子扔進(jìn)水里。等到葉子爛進(jìn)水里，水發(fā)臭了，看她們怎么洗衣服。周蓮沒有拾得幾片葉子，地面就空了。陳府每天都有人專門掃地，這些落葉沒在地上待上一天便被帶走了。周蓮不知道落葉夠不夠，探身往井里瞧。井里黑漆漆的，怎么都看不真切。就在這時，突然有一連串的腳步聲匆匆傳進(jìn)耳朵里，周蓮剛剛直起身子，便被一雙強(qiáng)硬的手緊緊的箍住了自己腰間。周蓮嚇了一跳，忍不住婉轉(zhuǎn)叫道：“別，松手?！?p>　　“你這是做什么，要跳井自盡嗎？”

　　周蓮聽到了這串熟悉的聲音，心中不敢置信，怎么會，他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這不是他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地方。

　　“我沒有，我就是隨便看看。”周蓮小聲回道。

　　他說：“因?yàn)槲易屇汶x開。所以你要走。周蓮，這都是太太的主意，你病的太久太久了?！?p>　　她現(xiàn)在心里面緊張極了，甚至不敢回頭確定是他?！疤砹?，我現(xiàn)在馬上就回去睡覺?！?p>　　“不要走，陪我待一會兒。面色慘白如紙，渾身冰冷，說話氣力不濟(jì)，月光之下倒是別有一番楚楚動人的情態(tài)?！?p>　　周蓮趕緊咳嗽了兩聲，原是假裝的，緊張的咳嗽，可是她畢竟是真的生病，一著急起來竟然認(rèn)真的咳嗽的沒完，眼淚都掉了出來。男人輕輕拍打著她的背部，“你瞧瞧你，身子還沒有大好，出來做什么。好不容易身體有些起色，又出來吹了涼風(fēng)，你看，這不又加重病情了?！?p>　　周蓮恨死了他這幅道貌岸然的模樣，嘴上說著關(guān)心，結(jié)果什么事情也不干?！袄蠣敚⑸徲涀×??！敝苌彺怪^，眼角的淚水還沒有被風(fēng)吹干，在夜色下顯得格外楚楚動人。

　　她是那么的脆弱，完全依附于他。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對她做出任何的事情。

　　他很喜歡這種完全掌握的感覺。

　　周蓮見了老爺癡迷的眼神，心里不由得暗恨自己為什么要出來節(jié)外生枝。

　　她哀求道：“老爺，不行我頭疼，外面風(fēng)太大了，我頭昏的厲害?！?p>　　這是陳府，他是陳府最大的主人。她只不過是他買來的私有物品。一個人想使用自己的物品，是不需要物品同意的。她和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張紙一樣，并沒有表達(dá)意見的資格。周蓮想：這個男人是自己第一個男人，明天一別之后兩人可能再也見不到了。這是她安慰自己的話。

　　事實(shí)上她不想再繼續(xù)節(jié)外生枝了。美好的生活就在眼前，去鄉(xiāng)下莊子里種地的寧靜生活馬上就要到來，周蓮，你很快就要過上好日子了。只要再熬上最后一個晚上，你就解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