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落日余暉染透天邊,刺耳的兵戈聲才漸漸消弱,氣焰囂張的敵人未攻入城,多數(shù)落荒而逃去了。
硝煙散去,遠遠地秦豈卻立于原地,一動不動。
峣玉沖下城樓的石階時,摔了一跤,隨之阿鏡慌張的聲音從后方傳來。
她終于到他的面前,雙眼大睜,在他眼前僵硬地晃了晃手,那雙半闔半睜的長眸動了一下,然后在一陣驚呼中重重倒下,身側(cè)的風卓和許沉應慌忙撐扶。
不知何時,偌大的戰(zhàn)場上剩下寥寥幾人,她看見一名簸著腳的將士向自己走來,然后躬下身來欲拿什么東西,她轉(zhuǎn)過身子,抓住那黑乎乎的一團,好心遞給了那人。
峣玉看見那人用見鬼似的眼神盯著自己,然后接過她手中之物,將其用散落在地的一塊紅布包住,又一顛一顛地走遠。
她又瞧見阿鏡從遠處跑來,喘著粗氣在身前停下,她低了低頭,復又抬頭,盯著他問道:“阿鏡,我這手怎么紅了?”
隨之,她雙肩一緊,被阿鏡頗為用力地晃了幾下。
峣玉渙散的眼神終于凝到一處,然后拼命朝城內(nèi)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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臥房內(nèi),寂靜可聽針墜地之聲,忽然,一聲“吱嘎”地推門聲打破沉靜,床邊呆坐的一個面目蒼白的“男子”扭頭瞧了一眼。
陳鏡將木盆置于床側(cè)的矮凳上,瞥了他一眼,又循循退了出去,閉好門扇。
那人將凈布在清水中用力揉幾下,細細擦拭那安睡的人的臉頰,此刻雖無一點血色,但瞧在那人的眼里,依舊過分美麗。
擦過那泛出胡渣的下頜,額頭沁出的薄汗,以及那布滿厚繭的手心,那雙緊闔的眼皮卻依舊不肯睜開。
房門又被輕扣一聲,未及里頭人應聲便徑自而入。
“今日狀況如何?”
今日的秦非已換下戰(zhàn)袍盔甲,穿了一身靛藍衣裳,愈顯得風度翩翩。不過峣玉卻無暇欣賞,只說:“不好,也不壞?!?p> 五日過去,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稍見愈合,他卻依舊靜靜躺在那里,一動不動。
秦非近身瞧了一眼,和峣玉說:“王令日前傳至,說近日要撥派駐軍到永河,命我等速歸王宮,不得有延?!?p> 峣玉心中咯噔一下,急問道:“將軍可有應對之法?”
他搖搖頭,道:“秦非無能,只能盡力拖延上幾日,他若還醒不了,便只能如此帶他走了?!?p> “王命不可違,而且將士們也很累了,軍糧有限,回程路長,干耗在這里也沒什么用,等駐軍一接手,便請將軍盡快上路吧。至于秦豈,再逾幾日,等他身體好些我再作打算。當然,前提是將軍信得過我,將他交給我。”
秦非的眼神深了深,“連日相處,秦非自然信得過公子為人,只是兇險總猝不及防,還得處處小心?!?p> 將秦豈的安危交給一個外人,也屬萬般無奈之舉,可若抗旨,便是謀逆大罪,故他只能相信身前這個瘦削卻令他驚嘆的男子,相信秦豈的選擇。
峣玉看著秦豈,又轉(zhuǎn)過頭來,說:“安心,我會照顧好他的?!?p> 秦非瞧見眼前人的眉眼一動,皆已了然于心,怨不得秦豈那般相護,便是離營之前,都事無巨細地安排好她的一切,但現(xiàn)在一切都反了過來。
秦非長長一躬身,“秦非代父母謝過公子大恩,一切便有勞公子?!?p> 秦非走后,峣玉坐在床畔看他,看著看著,忽生起了氣,在門廊里走了一會兒,不由更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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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新來的駐軍浩蕩而至,將城內(nèi)圍得嚴嚴實實。當日秦非帶領軍隊從永河鎮(zhèn)出發(fā),趕往北處遙遠的王城。
他離去前留了十幾名精兵給她,風卓莫不用說是秦豈的近身護衛(wèi),那許沉應也自愿留守,估計不信任她這個“奸細”,當然還有隨行的兩名軍醫(yī)以時刻觀察病情。
風卓和許沉應又尋了一處安靜之地,一眾人轉(zhuǎn)移到那里去,得以避開其他紛擾。
數(shù)十萬人在城中來來去去,令峣玉想起了永河鎮(zhèn)的百姓和那殊死一搏的三萬將士,那時候,他們沒有半個援兵,可打勝了,為何轉(zhuǎn)眼間多了十萬人?
若是早些來,說不定他不會做出那樣危險的決定,如此以少勝多,堪稱奇跡,但她更難以想象他是如何取得敵國主將的頭顱,而無論她如何威逼利誘,阿鏡卻死活不肯告知,簡直像是給了封口費般。
她無聲嘆一口氣,面容似又蒼老幾分。
阿鏡端著一碗藥湯遞給她,然后自動背過身去。
峣玉灌了一大口烏漆嘛黑的藥湯,又拼命將沖至喉頭的苦味壓下,覆在他唇上,以口相渡,直到喉結(jié)動了,她再灌上一口,重新覆上。
如此約有個十來回,藥碗才見底,她將碗遞給阿鏡,拿了凈布將他唇上的湯漬沾去。
忽然間,屋門被從外用力推開,一個著紫色錦衫的蓄短髯男人大步跨入,將阿鏡猛地一掌推開,邊咧咧道:“滾開!”
阿鏡手中的藥碗“啪”地摔個粉碎,猛退幾步撞上墻壁,溢出一聲痛呼。
峣玉愣了一下,然后定定坐在床畔,瞧著滿面張狂的人。
“公孫將軍,適才屬下已說過秦將軍尚未清醒,不便驚擾,望公孫將軍體諒?!痹S沉應緊隨他而入,疾聲勸慰道。
原來此人便是新來的大統(tǒng)領公孫鐸,倒是甚合他暴躁又狂妄的傳聞,聽說如此情勢下,他竟在豪華的府邸中沉迷酒色,不顧流離百姓的安置歸屬問題。此番又特意來此上躥下跳,實在礙眼。
她真想一腳踹出去,但顯然滿院的衛(wèi)兵不可能視之不見,她也絕不可能打過眼前一身肥肉的大統(tǒng)領,所以只能干瞪著眼睛瞧他,卻不肯離開毫無防備的秦豈半分。
公孫鐸轉(zhuǎn)過頭去,呵道:“本將擔憂秦將軍病情,前來瞧上幾眼,怎說得上驚擾!”
說罷瞪了一眼許沉應,又一下子擰過頭來。
峣玉瞥了一眼臉色甚差的許沉應,搖了一下頭,示意他勿要輕動。
公孫鐸微微俯身,瞧著人事不省的秦豈,不懷好意的眼珠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然后鼻孔朝天冷哼一聲,“想不到戰(zhàn)功赫赫的秦二將軍竟會如此一蹶不振,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廢人,還真是應了屬下之言——不得好死?!?p> 他一字一句咬牙說道,配合著張狂的笑聲。
空氣中,不知是誰的拳頭咯吱響了一下。
公孫鐸的視線足足瞧了一刻,才從秦豈臉上移開,瞧著一旁的峣玉,鄙夷道:“我還道如何厲害,原來養(yǎng)的小東西竟這般不入眼,十分美色連半分都無,真是可憐……”
那油膩的眼睛在峣玉臉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讓她一陣惡寒,又伸過一只肥嘟嘟的手來,她頓時往死了咳嗽,面容抽搐著,仿佛下一刻肝肺便要飛出來,并用沙啞的聲音哭喊道:“救救……咳……小人……”
果不其然,公孫鐸嫌惡地猛退幾步,掩鼻呵道:“低賤之人,也敢妄圖觸碰本將軍?!?p> 峣玉繼續(xù)不要命地狂咳,而后無力倒在秦豈的身上。
公孫鐸看了一眼許沉應嚷道:“什么時候死了就扔到城外去,免得玷污空氣。”又罵了一聲“晦氣”后,大搖大擺地闊步而去。
峣玉又無力地咳了兩聲,見公孫鐸及身后一眾衛(wèi)兵走遠,阿鏡立即上前來,將一碗水送到峣玉嘴邊,“公子快喝水,多喝些?!?p> 峣玉瞧了眼床上的人,將亂掉的棉被重新理好后,端起大碗,咕嚕咕嚕地喝下去,而后長長吁了一口氣。
“阿鏡,你怎么樣?”
“公子安心,屬下早有察覺,那人掌風劈來時,便早早往后倒去,未傷分毫?!?p> 峣玉又咳了一下,說:“那就好”,心中暗嘆他果然是個機靈鬼。
她瞧著一旁若有所思的許沉應,問道:“這又是哪里生的過節(jié),怎么沒完沒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