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春,也即尉遲春,一揚(yáng)手,利落的接過酒葫蘆,卻沒有飲,而是扭開嘴兒,輕輕地灑在雪地上一痕。
“兄長,我又見著薛阿哥了。我倆喝酒哩,你嘗嘗?!?p> 低語摻雜在呼呼的朔風(fēng)里,并沒誰聽見,只是或許太凍,女子無聲無息紅了眼眶。
仰頭,酒灑,烈入喉腸,女子微醺,悲喜都化在了不言中。
“你呀,年少時莽撞性子,飲酒急,總是嗆得大口咳嗽。如今倒穩(wěn)重了。”薛高雁看著她,笑。
女子扔回去酒葫蘆,咧了咧嘴角:“尉遲春莽撞,掀了天都有家族擔(dān)著,遲春卻不敢,做奴才的,腦袋都是掛在褲腰帶上的。”
梆子敲響三更。夜色中的風(fēng)雪更急了,呼呼的,雪沫朦朧了薛高雁的眉眼,看不清他是何神情。
“尉遲家啊,如今就剩了你一個,還呆在盛京。勸了幾次你跟我去南方,雖不富貴,但也沒人使喚你,何必在這兒,給趙家的人當(dāng)奴才。”
尉遲,這是一個已被史官書寫為“滅門”的姓氏。
東周三百年,尉遲家屢出重臣,滿門賢良,雖不及文賈武程,也是紫袍金帶的名門,是拱衛(wèi)蕭周,支持變法的頭陣。
可惜,一朝成王敗寇,洛氏大案后,這個家族頃刻就被遺忘在鮮血和灰燼里。
“人們只會歡呼勝利者,失敗者,早就被踩成鞋底的泥了?!边t春涼涼一笑,“我現(xiàn)在就是個宮里當(dāng)差的,自稱奴才都習(xí)慣了?!?p> 薛高雁卻深深的凝著女子,瞳仁在夜色中雪亮:“習(xí)慣?呵,是因?yàn)槟阕约旱倪x擇吧?!?p> 遲春倦怠地眨眨眼,沉默,回憶總是太刁鉆,輕易的就能教人賠了一生。
當(dāng)年洛氏大案爆發(fā),尉遲家的主心骨,斬首的斬首,流放的流放,其余的,也是倉皇舍了尉遲的姓,從此四散流離。
堂堂名門分崩離析,世人急著賀喜右相,嗤笑他們跟錯了主子。
當(dāng)年的她,還是個半大丫頭,頂著慘白的小臉,忙著從熊熊燃燒的府邸里,搶出尉遲季的牌位。
逃離的族人們也忙著從火光里搶值錢東西,最后在尉遲的姓上撈一把,曾經(jīng)眾星捧月的她被擠來擠去,撲通一聲栽在瓦礫里。
滿嘴嗆的灰和土,還有血腥味。
十幾歲的她終于忍不住,哇一聲,哭得小臉黑一片紅一片。
這時,一雙錦繡鑲寶的繡鞋停在她面前。保養(yǎng)良好的手把她扶起來,認(rèn)真地為她把小臉上的灰濘拂去。
“曾經(jīng)有一個人給我說,胭脂,是女人的盔甲。當(dāng)你抹上后,就不許流淚了?!?p> 她抬眸,仿佛看見了江南的一枝瓊花,卻噙了比身后的烈火還亮的精光。
“要么跟著族人浪跡天涯,朝不保夕。要么折斷自己的脊梁,活下去。兩個選擇,你選哪一個?”
那瓊花般的女子蹲下身,看著她的眼睛道,語調(diào)很輕,卻字字千鈞。
她說,她叫劉蕙。她說,她身邊正好缺一個忠心人兒。
活下去,她選擇了后一種。
然后,尉遲春死在了那場火里,帝宮多了個叫遲春的奴才。
而這個奴才,此刻看向了薛高雁,笑,如有火光,映亮她的眸。
“薛阿哥,從那時起,我的答案,就是活下去。所以,別勸我了,比起輾轉(zhuǎn)四方或綠林為伍,宮里雖然膝蓋軟點(diǎn),但好歹能安分地活下去……我不像你和兄長那般了不得,我當(dāng)年沒出息,現(xiàn)在也一樣。”
薛高雁愣了愣。旋即仰天大笑,激得風(fēng)雪都打了旋兒:“你們一個個的啊,還不如我瀟灑,說走就走了,何處不可為家!”
遲春連忙伸手去捂男子的嘴,嚇得心肝都要跳出來了。
“小聲點(diǎn)!不要命了!薛阿哥,你真不該進(jìn)京!當(dāng)年你名聲太盛,京中見過你的舊人不少,萬一被人認(rèn)出來,免不得腥風(fēng)血雨!還是說,你突然北上,有什么打算了么?”
“不錯!”薛高雁接了話,無意隱瞞,卻突然斂笑,正色看向遲春,暗夜般的眸底霎時電閃雷鳴。
“來幫我吧。小春妹,趙胤,也欠了你們尉遲的?!?p> “哪怕我會因?yàn)榛蠲S時有可能倒戈么?”
遲春似笑非笑。
雖然尉遲家的滅亡不是趙胤下的手。但帝黨和右相黨,因?yàn)樽兎闼牢一?,趙胤身為右相黨的魁首,根也出在他身上。
不是劊子手,是下判決的人,一樣有罪。
而懲罪的人,選擇了活下去。
“呵,我薛高雁的故友,我自會護(hù)她周全。”薛高雁伸出手來,“所以,這種可能,不存在?!?p> 遲春眸色閃了閃,伸出手去。啪,三聲清響,擊掌盟誓。
雪越落越大了,朔風(fēng)鬼哭狼嚎,卷起廢園子里的灰燼,一層層蓋在一塊碎成兩半的牌匾上。
那匾雖已被砸了。但掉下來的金漆,蛟龍的紅泥印章,顯示著它曾經(jīng)的華貴和煊盛。
依稀辨得上面兩個大字:五陵。還有兩旁一串對子。
睥睨青史,糞土當(dāng)年萬戶侯,指點(diǎn)江山,平治亂世我為先。
如今,卻都被掩在黑乎乎的臟雪里,上面還有幾顆麻雀的鳥屎。
十一月中旬。盛京銀裝素裹,玉山的紅梅開遍,艷紅天。
吉祥鋪里的火塘燒得旺盛,四個人擁著新作的鹿裘,在塘邊烤得舒舒服服,臉上都帶了紅光。
似乎是在商討些什么,鋪門暫時關(guān)了,空氣有些凝重。
“趙熙行的事,必須得理一下?!逼牌攀紫乳_口,“看樣子,他認(rèn)出了二丫頭,估計(jì)還有三哥兒。那我倆呢?”
所有人看向花二。后者搖搖頭:“我不確定。不過,趙熙行打小腦子生得好,應(yīng)該沒忘故人臉?!?p> “這就不好辦了。我們本就是見不得光的人,如今被趙家的東宮給擰出來了?!卑⑽〉闹讣饽﹃L刀,“福禍難辨啊?!?p> 花二心里一跳,連忙接口:“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過趙熙行不是那種人……”
“不是?呵,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鼾睡。新王朝的根基,全都是建在血上的?!被ㄈ驍嗷ǘ湫Υ坦?,“一個皇后,一個太子,一個將軍,一個姑姑,史書上都沒了的人,你覺得趙家人,會介意讓我們真的再死一遍么?”
不會。
兩個字的答案,在四個人心中同時響起。
但沒人說出來,鋪?zhàn)永镆粫r寂靜到詭異。
金碧輝煌的帝宮之下,泡了多少血,埋了多少骨,他們比誰都清楚。
新的掌權(quán)者踏著地獄坐到金鑾座上,失敗者們只能在泥土里恭賀他萬歲。
雖然火塘燒得熊熊,空氣熱到悶,四人卻覺得一股惡寒,嗖嗖往心尖竄。
枕冰娘
五陵少年~花三線。下一章甜甜圈c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