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你心意已決,那我也不便多言。只是……”良久,羅霞嘆了口氣,發(fā)沉,“他進宮侍疾時,我就覺著他像……你自己做蠢事,也得免著牽連旁人?!?p> 遲春瞳孔一縮。聽得女子的聲音撞碎時間,從回憶盡頭而來。
“他還活著,在京郊吉祥鋪?!绷_霞深吸一口氣,吐出自己都有些生疏了的名字。
“尉遲家當(dāng)年為你定下的婚約者:羽林衛(wèi)上將軍,容巍?!?p> 遲春霎時白了臉。
十里紅妝,軒車來早,當(dāng)年金閣紅袖招,如今滿目瘡痍哀。
十二月。大雪,銀裝素裹。
年的氣息越來越濃了。
盛京東西市年貨如山,南北行商熙熙攘攘,百姓們?yōu)樽约覔Q上了嶄新的桃符,哪怕是乞兒的草廬下,也掛起了紅燈籠,小孩們在雪地里忙著放炮仗,咻咻咻,紅碎殼子混著清脆的笑聲,震得滿城雪被簌簌往下掉。
帝宮雕花綠紗窗都貼上了紅艷艷的窗花,宮人們忙著搭了梯子,把每一片琉璃瓦擦得锃亮,見面行禮互道一聲新歲吉祥,嶄新的大紅襖子,和凍得發(fā)紅的笑臉,為巍峨森嚴(yán)的金闕增添了一分人情味。
于是,皇帝趙胤,也看著羅霞笑:“你這新作的緋色大氅倒是好看?!?p> 羅霞抿嘴莞爾:“陛下說笑了。奴婢這氅衣,不過是拿野鴨子頭頂上的絨毛作的,比不得陛下這身波斯進貢的雀金呢好看?!?p> 趙胤也著了新衣,棗紅閃灼,金碧輝煌,他不禁略帶得意的伸伸手:“瞧瞧,馬上過年了嘛,新年又得老一歲了。就許你們年輕人花花綠綠的,朕還不能來個老來俏?”
羅霞噗嗤一聲,笑得露出一圈碎米牙:“好歹是大周天子,說話這么油的?”
“老子把宮人都屏退了,此地只你我二人,懶得端那一套?!壁w胤抹了把下巴,跟個街角抽水煙的大爺似的,全然沒皇帝樣兒。
“朕,哦不,我呢,得好好給你拜個年哩。”
說著,趙胤走下金鑾座,來到羅霞面前,很鄭重地遞了個禮盒過去,微微一揖。
“幺姑!大郎在這兒,給你恭賀新禧了!”
羅霞打開禮盒,新歲禮,是一捧棗兒,不禁佯怒:“這么小氣的?”
可話說完,禮盒攥得更緊,自己又紅著臉笑了。
當(dāng)年他們第一次在國子監(jiān)相見時,趙大郎便給了她一顆棗,而她學(xué)著男子,把核兒吐了滿地,逗得趙大郎大笑,說她有出息。
時光不老啊,故人間的羈絆,歲月都釀成了酒。
趙胤看著年近三十的女子,笑得低頭間秋水脈脈,眼角雖有了細細的紋,卻愈顯從容和靜好。
于是他撓了撓頭,跟當(dāng)年趙大郎一樣,也笑得跟個無賴似的。
“幺姑,謝謝,又陪我一年。這無人之巔的帝宮,愈走愈容易迷路,幸好,你在我身邊,我趙大郎就不會忘了,從何處出發(fā)。”
羅霞眸色一深,目光移到趙胤額角,那兒有一個凹陷,似乎是陳年傷疤,入骨深。
“還疼么?”羅霞輕問。
“疼?平日還好,陰雨天就疼?!壁w胤的聲音忽的沙啞起來,“……疼到鉆心?!?p> 那是磕頭的傷。幾百幾千次,額頭碰在地上,那一塊的骨頭都碎了。
……
新帝登基,昭告天下,變法。
國子監(jiān)的洛夫子,拜正一品太師,位列三公之首,主持變法。
洛夫子辭別的那日,他跪在地上,擋了路,不愿夫子去往宮里,戴上那頂正一品官帽。
“夫子,別去!蕭二郎,哦不,圣人一意孤行,我勸不了,但我不愿看夫子,再入火坑里!”他執(zhí)拗的,焦急的,臉皮都漲紅了。
“三百年沒人做過的事,還是那個不太聰明的二郎,路都不知在何方……”
“所以,就不為么?”洛夫子淡淡的笑。
趙大郎斬釘截鐵:“暗夜行路,摸石頭過河,一腳踏出去,懸崖還是大道,圣人什么都不知道,不,哪怕是夫子您,也不知道吧……”
“所以,就不往前去么?”洛夫子還是溫溫和和。
趙大郎愣了。他如見巍巍高山仰之彌高,再有道理的道理,都變得蒼白。
“如果沒有路,那就一年年,一代代,用白骨,堆出路來……這本就是一場豪賭,若成,幸也。若不成,亦為后人點亮了一盞燈。”洛夫子笑了,瞳仁平靜,“不成功便成仁。我洛氏,無憾?!?p> 趙大郎瞳孔微縮。
用白骨,堆出路來。
他似乎聽過這句話,從那個隔三差五生病的年輕君王口中。
“不聰明的人,自有不聰明的辦法。那就是賭上一切,以身試法?!?p> 那時,緗袍少年雖臉色蒼白,卻在風(fēng)雨如晦的世間,點燃了最絢爛的燎原火。
而他,是火種。
“他說……他會是君王?!蹦且豢?,趙大郎忽的明白了,當(dāng)年這句話的意思。
“所以啊,大郎,有這樣的學(xué)生,做夫子的,怎能退縮呢?至少一點點,擋在他前面,風(fēng)雨與他同行?!甭宸蜃拥男?,也似燃起了火,“一日為師終身為師,我洛聞不敢自稱圣賢,但至少,會做一個合格的夫子?!?p> 飛蛾撲火。以老師的名義。
“不,夫子,學(xué)生舍不得您……不要,不要做蠢事,您會……回不來的……”他堂堂七尺男兒,忽的哭得涕泗橫流。
他記得自己第一天進國子監(jiān)時,準(zhǔn)備給號稱鐵面的洛夫子一個下馬威。
于是裝了一籃子棗兒,放在門窗上,當(dāng)洛夫子一推門進來,稀里嘩啦,被棗雨澆了個狼狽。
他二郎腿蹺在書案上,笑得直不起腰。
洛夫子卻沒說什么。默默的蹲下身,一個一個將棗撿了,洗干凈,發(fā)給了國子監(jiān)外面黃肌瘦的乞兒。
“謝謝”。素衫男子回來,向惴惴不安等著挨戒尺的他,反而一笑。
他忽的滿臉通紅。
那天,洛夫子教他的第一課,只有兩個字:生民(注1)。
“夫子,不要去……學(xué)生還要跟著您念書,您還沒教完我,何謂修身齊家……”曾經(jīng)那個蹺二郎腿的混世魔王,如今哭得像個孩子。
“大郎,不要勸了,我意已決。夫子今日教你最后一課?!甭宸蜃诱Z調(diào)鄭重,字字鎮(zhèn)河山,“叫做:王道。”
他擦了把淚,驚了。
注釋
1.生民:指百姓,人民?!缎⒔?jīng).喪親章》:「生事愛敬,死事哀戚,生民之本盡矣?!埂睹献樱珜O丑上》:「自有生民以來,未有孔子也?!?
枕冰娘
飛蛾撲火。以“老師”的名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