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片刻的沉默便似是復而簌落飄零的雪,徒增寒意。
趙泓跪在原地,他思及李氏那道自臉頰延至下顎的傷疤,陡然而來的冷意便滲透了骨髓。
李沐蓁依舊是緊緊攥著那根玉鉤,她重新戴上了那面輕紗,面色卻枯寂得如同府外的積雪。
“既然趙泓已至,本官便開庭問審了。”風黎川淡漠道,他的眼眸烏沉得似一潭冷泉,獨獨映著李氏手中那根南月玉鉤。
“且慢。如此便開庭問審,風大人怕是莽撞了些?!惫Σ軈④妱c盛卻出聲道,“即便刑部卷宗上載了那李氏生死未卜,可誰又能道眼前這婦人便是李氏了?此婦人身份存疑,如何能就此問審?”
“劉大人所言有理。”風黎川道,他面色淡漠,“只是既無人可證此婦人是李氏,卻也無人可證此婦人并非李氏。況且,此婦人手持三尺血書,寒冬臘月,不遠千里上京訴冤,就此誠意,不若先開庭問審?!?p> “即便如此,風大人莫不是忘了開國太祖立下的一道古制?”劉慶盛望著風黎川袖上的五章紋,眸底卻劃過一絲狠絕之意,“為防止一些刁民投機取巧,居心叵測,太祖令下,凡是民告官,無論對錯,開審之前必先鞭笞三十。無論此婦人是否是李氏,她都是一介平民,而趙泓乃是鄂州瀝縣的父母官?!?p> 鞭笞三十,以一介女流之身,即便不死,便也難以開口說話了。更何況,京兆尹府人心不一,持鞭之人便極有可能是劉慶盛的人。
劉慶盛是想讓李沐蓁死在這三十鞭笞里。
劉慶盛與趙泓曾為同邑,他不惜犯這沾染私情之險,甚至與風黎川直接對峙,依舊要處死李氏。由此而見,劉慶盛便應是邢部之人了。
畢竟,眼下,最希望李沐蓁死的并非是趙泓的幕后之人,而是刑部。刑部所斷的匪寇之案若是被翻了,便將要付出刑部所難以承擔的代價。愛好中文網(wǎng)
宮鈺靜靜地望著劉慶盛,那道烏紗遮住了她的面容,神色難辨。
風黎川道:“王清彥治棠溪、瀝縣兩縣有功,陛下曾恩及王家。王清彥之妻于七年前便被封為了敕命夫人。即使王清彥親自辭官,陛下曾誥封其妻李氏的旨意也并未收回?!?p> “風大人言下之意,便是篤定了此婦人乃是李氏了?”劉慶盛冷嗤。
“此婦人身份稍后再查亦不遲?!憋L黎川靜默了須臾,只別有深意地向劉慶盛望去,他低聲道:“畢竟,本官所審之事與她是否為李氏并無多大干系?!?p> 劉慶盛聞言一驚,似是思及了什么,竟猛然抬頭向李沐蓁望去。
那只手正緊緊攥著一只晶瑩剔透的玉鉤。
宮鈺似笑非笑地望了劉慶盛一眼。
只聽得風黎川道:“本官開庭問審,并非是要問審那血書上所言的七年冤案。而是要問審趙泓御賜之物丟失之案。”
趙泓垂首而跪,那官袍宛若沾染了沉色的墨,席卷開來,一如他的神情般陰翳。
“來人,將玉鉤呈上來?!憋L黎川低聲道。
風黎川終歸是有些造化的。他如此所為便能避開七年前的冤案。既然不會翻刑部的案,便不會與刑部對上了。明哲理事,又以御賜之物定罪了趙泓,便也算是給了元稀公主一個交代。
宮鈺似是微微笑了笑,那道烏紗掩住了她的神色。
只是,這罪恐怕就這樣定不下來。
——趙泓可并非是一粒簡單的棋子。
“司法參軍,你且看看,此鉤可是南月玉鉤?”風黎川道。
“回風大人,這玉鉤雖是破損,卻也不難看出,其玉身上刻有五爪龍紋。再者,此玉鉤通體晶瑩,又呈千層紋路,入手冰涼,依老夫之見,乃是以南越獨產(chǎn)的千層翡翠為身。確實是南月玉鉤無疑了?!蹦前醉毨侠艄Ь吹?。
“趙泓,此婦人自稱為李沐蓁,玉鉤乃是于其女王瑯嬛身亡之地拾到,你可認?”風黎川冷聲道。
趙泓聞言,只低聲答道:“回大人,下官不認?!?p> “你是不認丟了玉鉤,還是不認那婦人所言?”
“回大人,下官——”
就在此時,一小吏匆匆步入公堂,他俯首道:“報大人,京兆尹府外有二人求見?!?p> “何人?”
“回大人,此二人乃是趙泓之子趙夢德與趙泓養(yǎng)女花覓蝶。”
趙泓聞言卻是臉色微變。
風黎川沉默了須臾,似是在思索著什么,片刻,才低聲道:“即已開庭問審,若非人證,公堂之上便不入他其他人了?!?p> “下官也是如此作答的,只是,”那小吏深吸了一口氣,才緩緩道:“只是那趙夢德手持了一玉鉤,道是,那是陛下賜予他父親的南月玉鉤,他擔心他父親被居心叵測之人以御賜之物構陷,便特來贈此鉤?!?p> 李沐蓁聞言一驚,她似是不可置信地抬頭,眉目間驚怒交加,“京兆尹大人——”
她正欲開口,卻聽得堂內(nèi)驚堂木“砰”地一聲脆響。
公堂上霎時便靜默了下來。
“宣。”風黎川道。
宮鈺神色未變,她依舊靜靜地站在原地,那層烏紗仿佛將她隔離在了公堂之外。
只見得二人應令入了公堂。
那弱冠青年手持了一根玉鉤,雖是面容如玉,眼神卻是漂浮不定,是顯而易見的惶然。
相對之下,那緩步而入的女子卻是儀態(tài)自然。她烏發(fā)以一琉璃玉蝶簪上挽,垂落幾縷,映著似雪的肌膚,廣袖浮動間,那紋繡的海棠應展開來,與流蘇相襯,便宛若蝶棲息于海棠之上。
“小,小民趙夢德拜見京兆尹大人。”趙夢德顫聲道。
“民女花覓蝶拜見京兆尹大人?!被ㄒ挼p聲道,她未曾抬眼,便錯過了李沐蓁的神色。
那原是垂首而跪的李沐蓁在見了花覓蝶的面容之后,竟是怔在了原地,她望著花覓蝶與趙夢德,似是欲開口說什么。
宮鈺卻向李沐蓁望去,她微微笑了笑,那雙眸底卻無一絲笑意。
李沐蓁頃刻便低下了頭,她緊緊攥著袖口,壓下了心下的驚亂。
“將趙夢德手中的玉鉤呈上來?!憋L黎川道,“司法參軍,你如何看?”
那白須老吏端詳著玉鉤,過了半晌,才道:“回大人,此玉鉤,也是以千層翡翠為身,以五爪金龍為紋?!?p> “你的意思是,此玉鉤也是南月玉鉤?”
那白須老吏只俯首沉默。
簡直是荒謬,皇天之下竟是出了兩根南月玉鉤。
風黎川望著案臺上的兩根玉鉤,并未出聲。
這兩根玉鉤做工與材料皆毫無二致,唯一的區(qū)別不過是一根有所破損,一根完好罷了。
“風大人,依下官之見,此案頗為蹊蹺,既牽涉到了御賜之物,不如先將這婦人與趙泓先行關押,再轉交刑部審理?!眲c盛道。
若是交由刑部,此婦人便注定了一死。刑部出手向來狠辣,此婦人擊鼓訴冤,欲翻了七年前刑部所斷之案,依刑部作風,最快,也是最為安全的做法,便是殺了她。而對于此案,既然證據(jù)出現(xiàn)了蹊蹺,京兆尹府確實是收手為妙。風黎川沉思了須臾,他似是在權衡著什么,卻瞥見了烏紗之下的那一雙烏眸。
竟是那樣的沉寂似水!
宮鈺依舊是微微笑著,那烏紗的暗色映襯著那雙眼眸,宛若層層構織的羅網(wǎng),深淺難測。
“圣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