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缸中卷，腕上紅

　　羽蒼細(xì)細(xì)打量一番逸室，百無聊賴地從身旁的玉缸中撿起卷畫紙。他現(xiàn)下沒什么看書的心思，不干點(diǎn)什么又心癢手癢。

　　白紙濃墨，外加幾筆鮮艷的點(diǎn)綴，一幅大火過后的殘?jiān)珨啾谲S然紙上。濃淡深淺變化，又勾勒出負(fù)隅頑抗的兩撥人影。

　　“……”羽蒼展開畫卷，沒有任何題字，自語道：“她畫的？”

　　此畫雖然筆法隨意，但景物與人影的神態(tài)直入心眼，讓他覺得滿眼凄涼，隱隱心生悲意。

　　看著看著，莫名地，他眼前浮出洬雨自雷劫下墜落的身影，和畫上的破敗凄慘相融。

　　“想什么呢！”他狠狠甩甩頭。

　　卷好畫，將它重新塞了回去?？粗桓椎漠嬀恚籼魭?，又從里邊挑了卷最厚的。

　　這一卷有十來張畫。最上面的一張只在紙中央畫了一小塊兒，但用筆工整，色彩鮮明。只是，畫上寫的字吧，沒一個(gè)是他認(rèn)識的。

　　“法陣？”

　　羽蒼將畫轉(zhuǎn)了方向，瞅著畫中某一處，“不對，地圖？…這是丘陵…河道，密林……畫的是哪？……”

　　他翻開下一張，“法陣？！”

　　這次看得明明白白。他第一次見到如此精美繁復(fù)的法陣。

　　他又往后連翻畫卷，之后的十來張全是法陣，每一張都不相同。色彩，形式，繁雜精巧程度皆大不同，而且除了前三張，后邊的每一張都不全，越往后越不全，最后兩頁都只畫了一角。

　　羽蒼長呼一氣，展平畫卷，“皆是她自己琢磨出的？”

　　少年俊美明朗的面容在夜明燈的映照下，覆了一層清冷，赤紅的眸子炯炯有神，看著幾上的畫卷，兀自沉思。

　　良久，他收起看不懂多少的畫卷，將其放回原處。

　　羽蒼站起身，走到?jīng)曛高^的那列書架前，將架上的書名瀏覽一遍，撿了本看著順眼的。

　　他才拿了書，洬雨掀簾走了過來。她走到矮幾后，挨著二鸞坐下，示意羽蒼坐回去。

　　洬雨掃了眼矮幾旁的玉缸，“手給我?！?p>　　“……”羽蒼修眉微蹙，猶豫著伸出手，“我不是故意亂翻你的畫，實(shí)在是因?yàn)闊o聊，它恰好離我近些……你若生氣要打我，能、能否輕點(diǎn)？”

　　洬雨看了他一眼，少年一副不可置信又視死如歸。

　　羽蒼心下復(fù)雜，他快五千歲了，竟還要被女仙像對待孩童一般打手板……

　　洬雨按下他伸的老高的手掌，“知錯(cuò)則好。坐下?！?p>　　她伸手按在羽蒼的脈口，指間的溫?zé)醾魃纤募∧w。羽蒼看著她的手指，覺其有些發(fā)紅。

　　“這是做什么？你真的不打我？那你的傷呢嚴(yán)不嚴(yán)重？你那些藥管用嗎？”

　　羽蒼跟倒豆子似的一連問了好幾句。

　　洬雨不禁抬頭，小半仙一口氣拋出所有想問的性子，和飛瓊特別相似。同樣問得很認(rèn)真，讓被問者生不出一絲不悅。

　　少年對她的擔(dān)憂出自真心。對著一雙清澈誠摯，閃爍著星光的赤瞳，她第一次被其吸引。

　　羽蒼只覺得洬雨能看見的膚色都比方才紅了好些，像喝酒后上了臉?biāo)频?。方才她自己上藥時(shí)，一定很疼。

　　洬雨：“不打，下不為例。藥膏乃上品，傷是外傷，無礙?！?p>　　她收了手，拿起之前放在幾上的小藥瓶，開了瓶塞遞過去，“聞聞?！?p>　　羽蒼湊上前嗅了嗅，倏地撇開頭，只感到一陣五官扭曲耳紅面赤，隨后猛地開始俯身干咳干嘔，“嘔～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呃～咳咳咳咳咳咳咳……”

　　直鬧得少年眼冒金星，差點(diǎn)五臟移位。過了好一陣，半趴在地上的他才支著矮幾艱難坐起。

　　“我……！”羽蒼拍著胸口，“…這是哪門子毒藥？我……嘔唔……嘔呃咳咳咳…咳咳…咳……究竟什么玩意兒？！”

　　差點(diǎn)送走老子！

　　洬雨細(xì)看了他幾眼，“感覺如何？”

　　“！？”羽蒼瞪大眼眸，盯著她，“想摔了這玩意兒。”

　　“……”洬雨，“好好回答?！?p>　　羽蒼心悶氣結(jié)！若不是坐在他面前的是洬雨，他早把對方的頭打爆了！有下毒后，還要細(xì)審被害者毒發(fā)時(shí)滋味如何的嗎？不帶這般戲弄的。

　　羽蒼深吸一口氣，“這什么東西?。砍趼剷r(shí)覺得清爽香甜，可深吸一氣后，霎時(shí)便覺惡臭難當(dāng)，隨之心口一陣窒悶，五臟跟著翻江倒海。但就在快要活活悶死時(shí)，突然開了一隙，百感涌向一處，又差點(diǎn)沒嗆死?！?p>　　洬雨看著他，“你先前舊疾發(fā)作時(shí)，有何癥狀？”

　　羽蒼愣住，忽然福至心靈，“你這莫非是，在找治我舊疾的法子？”

　　星眸直直看來，洬雨一時(shí)啞然。

　　倒是聰明。但她本意拿他做場試驗(yàn)，治他只是順手而為。

　　洬雨垂了垂眼眸，“我不確定。能否治好你，還需嘗試?！?p>　　羽蒼半身倏地支上矮幾，“真有法子？！…難怪帝君要送我來你這！……”

　　他忽地頓住。

　　洬雨：“怎地不說了？”

　　羽蒼斂了笑，看著洬雨，“不過……我這、其實(shí)也不知算不算病，總之，連百草宮的醫(yī)仙也查不出所以然。即便你能，定然要耗費(fèi)不少心血。帝君又未許你好處，你為何要應(yīng)他？”

　　說到此，赤眸里的星光不覺漸暗。

　　當(dāng)初在楠榴院，洬雨以為許是他還未飛升，妖性未泯，是以遇險(xiǎn)時(shí)才會戾氣陡升。直到方才在院中，感受到他那一剎來去迅疾的殺意，她才隱隱察覺，青華宮這位至今還未飛升的靈君，到底是什么。

　　也許百草宮查不出他的‘病’，但若讓長生帝君——曾經(jīng)百草宮的黎丞上仙看一眼，是‘病’是魔，黎丞帝君總歸能看清楚。

　　可看情況，青華帝君不會貿(mào)然給其他幾位帝君看。一個(gè)沾染了魔氣的羽人妖，若讓天界眾仙知曉，難保有仙不想除根。

　　只是，青華帝君明知羽蒼身染魔氣，為何還要帶他來九重？既然連幾位帝君都信不過，為何要將他送來她這里？

　　洬雨清冷淡漠的眸子添了二分霜色，看著幾上的藥瓶，聲無波瀾，“非親非故，固元露那般貴重的東西，你不也給了我？”

　　“固元露再貴重，也比不上你的性命?！庇鹕n神情堅(jiān)定。

　　“你從天雷下脫身，渾身是血的躺在我懷里，還那么犟，我只能將它拿出。你好歹護(hù)了我，恩情自然要還?！?p>　　洬雨：“……”

　　“我可是說錯(cuò)了什么？”

　　“沒有……”洬雨，“你亦說了，恩情總歸要還。既然，你的病我恰好能治，順手而為，不需什么好處。何況我收下你，便不會輕易讓你有事?！?p>　　她看向羽蒼，“靈君，上個(gè)問題，你還未回我。有何癥狀？”

　　羽蒼有些怔愣。這一瞬間涌出的輕松不知從何而來，洬雨的一番話，令他心口藏匿許久的郁悶泄了大半。

　　若他能被治好，是不是也可以早日飛升？和千青他們，是不是也能同以前一樣？……她好像真的和傳聞不太一樣。

　　羽蒼看著洬雨，認(rèn)真道：“舊疾發(fā)作了有數(shù)十次，但癥發(fā)時(shí)也不都一樣。有時(shí)就是疼，自心口散開，蔓延至四肢百骸，一疼便是一兩刻，輕一點(diǎn)冒一身的冷汗，嚴(yán)重的時(shí)候，會直接疼暈過去?！袝r(shí)就是煩躁，易怒，看什么都不順眼，總想拆了毀了，更甚一點(diǎn)會覺得什么都該死，想……”

　　羽蒼頓了頓，面色沉重，“但都被帝君和師兄?jǐn)r下了。”

　　洬雨沉默了。

　　她微垂了頭，雙眸被陰影遮擋，看不清是何情緒。

　　她的沉默令羽蒼剛剛輕了的心再次變得窒悶，“情況很糟糕嗎？”

　　“……沒有……”洬雨站起身，走向矮幾旁的一列架子。

　　“只是之前，碰到過同你一樣的?！?p>　　“和我一樣？！”羽蒼有些震驚，“那他治好了嗎？”

　　洬雨：“……好了。”

　　她從最下層的架屜中拿出一支玉筆，和一個(gè)玉匣。

　　羽蒼滿眼的期待掩都掩不住：“治了多久？”

　　這一刻，洬雨突然發(fā)現(xiàn)，他和西洲的那位妖帝有幾分相像。而且，五官中，嘴唇最像。

　　由于他們都有好看的唇珠，笑起來的時(shí)候，丹唇也會半掩著貝齒。而這紅白之處，映襯得少年容貌絕頂明艷干凈。

　　果然，世間最美的一道風(fēng)景，名喚‘少年’。

　　“不久。不過，因人而異。”洬雨坐好，打開玉匣。

　　羽蒼愣了愣，“那、我呢？”

　　“不知?！?p>　　羽蒼：“……”

　　洬雨拿起玉筆，在玉匣中蘸了蘸，“左手?！?p>　　羽蒼聽話地伸出手。

　　洬雨掀起他的衣袖，“祛除戾氣，非一朝一夕。你既在九重，必然比在他處快些。不用憂心?！?p>　　羽蒼因此番安慰不覺心下稍寬，看她提筆朝自己手腕內(nèi)側(cè)畫去，疑惑道：“這又是做什么？”

　　洬雨左手半握著羽蒼的小臂，柔軟的筆尖輕觸上他白凈的肌膚，如凝露般的汁液一觸既成血色。

　　洬雨執(zhí)筆的手腕微頓，雙眸因眼前的一點(diǎn)血色有一瞬失神。

　　羽蒼心里卻莫名生出一絲道不清的情緒，雙眸不由得停在洬雨握著的地方。

　　她的手指白皙纖細(xì)，他能感受到她的肌膚細(xì)膩柔軟，是與他不一樣的觸感……

　　洬雨：“畫道符文?？梢月迳㈧鍤狻！?p>　　“??？……”羽蒼被這一聲突然的回復(fù)驚得心臟猛跳，“那、和你在楠榴院設(shè)的符陣一樣嗎？”

　　洬雨看了他一眼，繼續(xù)提筆，“不同。

　　“先前的清和之陣，需要借助旁的至清之物，若無物可借，便是死陣。至于此符文，從畫上你手臂的這一刻起，便會與你一世相隨。它的顯現(xiàn)或消散，取決于你體內(nèi)的戾氣?！?p>　　羽蒼：“一世相隨？”

　　洬雨頓了筆，神色無波地淡然道：“你介意？”

　　“沒有我是感嘆?！庇鹕n笑道：“就像法器一樣，有了它，往后我也不用懼怕戾氣復(fù)發(fā)。當(dāng)然挺好。”

　　洬雨：“……”

　　“……”羽蒼不由得摸了摸臉，“我臉上有東西？”

　　洬雨收回出神的思緒，搖搖頭。

　　頓了頓，她忽然自語似地輕道：“你是第一個(gè)，覺得它跟你一輩子很好?！?p>　　“只我一個(gè)？”羽蒼思忖一瞬，笑道，“又不是會一直顯現(xiàn)，還能時(shí)刻察測體內(nèi)是否有戾氣，有什么不好?！?p>　　洬雨卻未再說什么。

　　一盞茶的功夫后，羽蒼看著腕間的符文，神色愉快地踏出了星枕松濤。

　　晚間，整個(gè)琳瑯苑漸漸熱鬧了起來。不少中平仙兩兩相攜，三四為伴地說笑著踏進(jìn)清院。

　　清院所有的仙使分做幾撥，幾乎各個(gè)忙的腳不沾地。

　　“哎呦！”——‘撲通！’

　　夜色中，有個(gè)小仙使跑得太急，一個(gè)沒注意，腳底一崴翻身掉進(jìn)了水里。

　　“嗯？”

　　“噗～哈哈哈……”

　　“笑屁啊，后邊的還不拉他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