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溫來成都已經(jīng)一個多月,此前因為準備大婚,我一直沒騰出時間專門招待他,但時有派人去安撫慰問。
張溫今年三十二歲,容貌奇?zhèn)?。在成都的一個多月,雖然我沒顧得上他,但他不急不躁,很是淡定,還經(jīng)常四處走動觀察蜀中風物,是個很有修養(yǎng)的人。為表前段時間未曾專門接待的歉意,我專門在朝堂之上接見了他。
張溫呈上表章說:“古代商高宗守喪卻使殷商國祚再次復興昌盛,周成王年幼卻使周朝德治天下太平,他們功勛普蓋天下,聲威振徹四海。如今陛下以聰明的資質(zhì),與古代圣賢等同,賢良大臣輔佐執(zhí)掌政務,滿朝精英有如群星璀燦,遠近之人仰望您的風采,無不歡欣前來依賴。吳國勤勉軍旅國力以安定江南之地,希望與有道之君一起統(tǒng)一天下,傾心協(xié)力同規(guī)共謀,有如河水絕無反顧。只因戰(zhàn)事頻頻猛烈,我們可供役使的軍力太少,故此只好忍受卑鄙之徒(指曹魏)強加的恥辱。現(xiàn)特派下臣張溫疏通情況表達友情。陛下推崇禮義,不應以此為恥而忽視我的請求。臣自遙遠的邊境,直到貴國首都之郊,頻頻蒙受貴國殊禮接待,恩詔不斷傳至,我受此榮耀感到惶懼,又感到意外的驚奇和不安。謹此奉獻我主致陛下信函一封?!?p> 這封奏表,處處贊頌我們,并且明里暗里抬高我的身份(畢竟我是皇帝而孫權還只是個王),不知道以孫權那樣的小心眼知道了會不會生氣。不過,我對張溫倒是頗為看重。他文武都算不得上乘,但他品德高尚,善寫文章,口才了得,很有才華,在東吳聲名顯赫,受到士民喜愛。
不得不說,張溫是個聰明人,盡管奏章并不一定是孫權的本意,但我們聽了以后就是心里舒服,感覺上東吳對于恢復盟約還是很有誠意的。
一來數(shù)日,到了他回國的時候,我又把專門為他設宴。諸葛亮特意請來了很多蜀中頗具才華的俊賢一起作陪,以示尊敬。眾人都按時赴宴,只有秦宓沒來,讓我感覺有點失禮,諸葛亮連派人催了幾次。
秦宓少有才學,能言善辯,為人正直,與張溫頗為相似。劉備伐吳時,秦宓拼命勸阻,劉備大怒,欲殺秦宓。因諸葛亮及時求情,才保住性命,僅被下獄,后被釋放,拜左中郎將,現(xiàn)任長水校尉。
張溫看遲遲不開席,大家都在等他,不由問道:“秦宓是誰?”
諸葛亮說:“與貴使在東吳一樣,乃是益州的才學之士?!?p> 不久,秦宓終于姍姍來遲,因身體原因向我告罪。當著外人的面,我也不好責怪他,只跟他說要保重身體,并向他引薦張溫。
張溫問他:“您學習嗎?”
秦宓說:“五尺高的孩子都學習,您又何必小看人!”
張溫又問:“天有頭嗎?”
秦宓說:“有頭。”
張溫問:“頭在何方?”
秦宓說:“在西方,《詩經(jīng)》曰‘乃眷西顧’。由此推論,頭在西方。”
張溫問:“天有耳朵嗎?”
秦宓說:“天高高在上卻能聽到地下聲音,《詩經(jīng)》有言,‘鶴鳴于九皋,聲聞于天’。如果上天無耳,用什么來聽?”
張溫問:“天有腳嗎?”
秦宓說:“有,《詩經(jīng)》上說‘天步艱難,之子不猶’。假如上天沒有腳,憑什么行走?”
張溫問:“天有姓嗎?”
秦宓說:“有姓?!?p> 張溫問:“姓什么?”
秦宓說:“姓劉?!?p> 張溫問:“您怎么知道?”
秦宓回答說:“當今天子姓劉,因此而知道天姓劉?!?p> 張溫不服,問道:“太陽誕生在東方吧?”
秦宓說:“雖然它誕生在東方,而最終歸宿在西方?!?p> 秦宓機敏過人,一問一答如山中回音,應聲隨出,張溫最后嘆服道:“先生真高才也!”
我見兩人唇槍舌劍,你來我往,各逞本領,雖然最后秦宓占了上風,但張溫并未因此有任何不悅,秦宓也沒有因此倨傲,很是高興。于是笑道:“兩人先生志節(jié)深沉,都是當時賢才,今日以文會友,讓朕大開眼界。吳主派先生出使大漢,朕非常高興,臨別直接,特地備了些許薄禮,還望先生不要嫌棄?!?p> 我下令讓人抬上來,是一百匹精美的蜀錦,《詩經(jīng)》《論語》兩本書,還有一箱紙。蜀錦是蜀中特有的珍貴之物,精美細膩,連魏國的皇帝曹丕都愛不釋手。諸葛亮的紡織工坊建立之后,每月已經(jīng)能產(chǎn)上萬匹,所以讓我有了炫耀的資本。
至于那些紙和兩部書,卻是我之前覺得現(xiàn)在用的紙?zhí)^粗糙,特意下重賞激勵工匠制作的新紙。本來,這時候也不是沒有好紙,青州(今山東一帶)出產(chǎn)的左伯紙以桑皮為原料,質(zhì)量很好,可惜造價昂貴,且離我們太遠。我的工匠們在重金激勵之下,綜合前人之長,用蜀中盛產(chǎn)的竹子和桑皮(成都因為大量養(yǎng)蠶織錦,桑樹也很多)為主材料,以樹皮、麻頭及敝布、魚網(wǎng)等物(蔡倫造紙的原料)為輔,造出來的紙張細膩光潔。因為取材廣泛,又成本低廉,可以大量生產(chǎn)。紙造出來以后,我索性又找木匠雕了幾塊版,作為印書之用。我也想進一步使用效果更好的活字印刷術,并且已經(jīng)下令他們?nèi)パ芯苛耍皇菚簳r還沒有成果。
張溫開始有點不明所以,為什么我會送他書、紙這樣的平常之物??墒谴H手翻看過之后,以他的心性也不由激動起來:“陛下,這兩部書字跡整潔,大小一致,渾然天成,竟不像是手抄。還有這箱紙,難道是出自青州的左伯紙嗎?太貴重了,便是以臣一年的俸祿,也買不得這一箱?!?p> 我笑道:“貴使言重了,實不相瞞,此三物,都是由我蜀中所制。這兩部書,乃是朕得高人指點,用秘法所制,規(guī)整無錯字,且比人手謄抄快了十倍不止。這箱紙,是我大漢的工匠嘔心瀝血所做,質(zhì)量不下于左伯紙,但卻更廉價,想來以大人一兩個月的俸祿便可以買這一箱。至于蜀錦,想來這些天大人四處走覽也看到了,相父開設了一個工坊,專門織造蜀錦。朕聽聞吳主和東吳世家大族都喜愛蜀錦,所以希望先生回去能跟吳主通傳一聲,能為兩國通商提供些便利,日后價格可以商議。”
薄利多銷的道理,我懂!
張溫滿口應下,并說:“陛下做書紙之物,傳播圣人箴言,乃是大功德,不知道兩項是否也在通商之列?”
等的就是這句話。蜀漢與東吳和曹魏都不同,東吳、曹魏立國都是以世家大族為根基,蜀漢卻是依法治國,一直限制世族權勢過大。其實曹魏最開始的時候跟我們一樣,曹操也打壓過世族。后來曹丕篡位,為了得到中原世家的支持,不可避免地向他們妥協(xié)了。妥協(xié)的結果,就是后來司馬氏篡權,而這樣的劇情,此后的幾百年一直在重復上演。直到隋唐,庶族崛起加上施行科舉制,朝廷大力從平民階層的讀書人中選拔官員,才跳出了這個循環(huán)。
世家大族之所以能壟斷數(shù)百年,是因為他們牢牢地掌握了知識,所有的讀書人幾乎都來自于他們。這個時代,書還是以手抄為主,好的紙張也極為昂貴,讀書學習的成本太高了,普通百姓根本承擔不起。幾百年后庶族的崛起并不是偶然,而是伴隨著造紙術的改良和印刷術的大力推廣。我現(xiàn)在提前引入這些技術,對于蜀漢政權而言再契合不過。只是,這兩樣看起來很美妙的事物,對于曹魏、東吳而言卻是慢性毒藥,且是無藥可救的那種。知識傳播速度的加快,會不可避免地造成底層與上層的矛盾,曹魏、東吳自立國之時就將自己與世家綁在了一起,他們只能選擇壓制底層,這樣做的結果,不言自喻。
雖然這個過程可能要幾十甚至上百年,但對我們而言,百利而無一害。張溫想不到這一層,孫權想不到這一層,曹魏也想不到這一層。就算以諸葛亮的睿智,也是后來過了很多年才想明白,他只對我說了一句話:“陛下實在是謀國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