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我讓李豐跟在身邊,經常交談。我發(fā)現這個人雖然年輕,但是頗有才華,更難得的是他對名利并沒有那么狂熱,跟李嚴的性子完全不同。
回到成都,誰主理李嚴案成了問題。我是不可能親自審理的,以免出了紕漏授人以柄。諸葛亮要避嫌,也不能擔任。最后,諸葛亮和楊洪共同給我推薦了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叫楊戲。
楊戲,字文然,犍為武陽(今四川彭山)人。建興初年,從州書佐升任為督軍從事,負責管理刑罰,執(zhí)法辦案解決疑難,人稱處辦公平恰當。后來張裔向諸葛亮推薦楊戲,楊戲被征召為丞相府主簿。這樣一個人,舉朝上下交口稱贊,認為他公正無私,我遵從眾人意愿,任命他為主審官。
事實證明,楊戲雖然名不見經傳,但確實是最合適的人選。他接到任務后,沒有立即審理,而是到處查閱資料,詢問相關人等。為了不出一點差錯,他甚至親自前往江州調查取證。
這段時間,上書要求嚴查李嚴的人很多。他以往實在是太仗勢凌人,連楊洪這樣一心為公的人都容忍不了他(李嚴任犍為太守期間大蓋房舍滿足一己之私,因遷移郡治官邸一事與時任郡功曹的楊洪激烈爭執(zhí),逼得楊洪辭官)。反倒是諸葛亮,一直在安撫眾人,并不斷跟我求情,說李嚴才能不在陸遜之下,希望能留他上報國家。
李嚴確實才干過人,可能不比陸遜差多少,可是在私德上差遠了。如果他知道悔改的話,我不介意給他個機會。于是,我親自到牢里看他。
短短幾天,位極人臣、獨鎮(zhèn)一方的李嚴就淪為階下囚,讓他難以接受。我坐在王猛搬過來的椅子上,就這么看著李嚴灰頭土臉跪坐在地上,心里也難免有點悲涼??墒?,想到那封信,我就氣不打一處來,問道:“知道自己錯哪了嗎?”
李嚴抬起頭直視著我:“陛下是說那封信?老臣承認,那信確有大不敬之處??墒抢铣冀o孔明寫信并非是為了勸他僭越,而是警示。南征之后,丞相威望日重,臣在江州都聽說,百姓只知有丞相不知有陛下。臣要權,不是為了自立,而是為了能牽制孔明,陰陽均衡才是帝王御下之道。同為托孤重臣,陛下何故重丞相而輕李嚴?”
還在狡辯!我怒道:“一派胡言!丞相的權力,是朕給的,何須你來牽制?更何況,丞相一心為公,虛懷若谷,忠心可昭日月,豈是你這小人之心可以揣度的?”
李嚴自失地笑道:“一心為公?這世上,從來都是大奸似忠。曹操當年,也曾忠于漢室,痛擊閹宦,刺殺董卓,起義兵討董更是差點中伏而死。那時,誰又能想到,他日后會受九錫,晉魏王,成為篡漢之賊呢?孔明將那封信交給陛下之時,恐怕就已經想好了要置臣于死地。若無李嚴在外統軍,日后他要起事,我大漢還有誰能攔他?”
大奸似忠!大奸似忠!我沒想到李嚴會這么想,可是一時又不知道怎么反駁。平心而論,他說的不無道理,后世也有很多人用陰謀論,來“證明”諸葛亮之所以沒篡位是因為北伐沒成功。事實呢?他真的跟曹操是一路人嗎?不論曹操、司馬昭還是孫綝(東吳后期權臣,殺掉諸葛恪把持朝政,廢掉了孫權之子孫亮),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緊抓權力不放,尤其是在發(fā)生讓他們威望動搖的事件之后(如打敗仗),會變本加厲地排除異己,殺人立威??墒?,諸葛亮則完全不同,在歷史上第一次北伐失敗之后,他不只沒有想辦法鞏固權力,反而公開反思過錯,自降三級。他的境界,不是那些內心陰暗的人能懂的,也不是現在的李嚴能明白的。
回宮之后,接到了李恢的上書,建議南中再多分一郡,為朱提郡。
我將奏折遞給李豐看,問道:“你覺得誰適合去朱提郡?”
李豐看完回道:“陛下既然問小臣,看來人選就是我了?!?p> 還挺上道兒,我于是把諸葛亮的奏折都遞給他:“這些你帶著,持朕的手令去看下你父親吧。有些話,朕跟他說,他以為朕是偏袒丞相,你跟他說,他興許能聽見去。你明白嗎?”
李豐當即拜倒:“小臣明白,小臣替父親謝過陛下!”
牢獄里,李嚴見到李豐很是意外,嘆了口氣說:“我兒能到牢里探視,看來對我的判決應該快下了吧?”
李豐搖搖頭:“并沒有,楊大人(楊戲)赴江州取證未回,孩兒是來向父親告別的?!?p> 李嚴一愣:“告別?你要去哪里?”
李豐回道:“南中李都督上書新增朱提郡,陛下命孩兒前去上任。”
李嚴聽完一喜:“這種時候任命你為郡守,陛下這是不準備殺我了?”
李豐說:“這些天陛下讓孩兒跟在身邊,連奏章也不曾避諱。依孩兒看,不管楊大人那里結果怎樣,父親都沒有性命之憂?!?p> 李嚴奇道:“哦?看不出來,陛下年紀輕輕,竟然還有這種胸襟。上書欲置我于死地的人不在少數吧?”
李豐不敢隱瞞,如實回道:“是。”
李嚴又問:“那有為我求情的嗎?”
李豐回道:“有,都在這里。”
說完,將信件全都從懷里掏了出來。
諸葛亮、諸葛亮、還是諸葛亮,李嚴一封一封把信打開,看完像丟了魂一樣,吼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會是孔明?這滿朝文武,唯一肯為我仗義執(zhí)言的,竟然是我的死對頭?”
“父親!”李豐大喊:“丞相不是您的對頭。丞相他持心公允,一直勸陛下說,父親有大才,希望能為國所用。以往,是我們錯了!丞相所為,都是為了大漢,為了陛下!我們錯了!”
李嚴一時無法接受,喃喃道:“怎么會?怎么會……”
李豐跪地磕了三個頭:“陛下命令明日就要去赴任,孩兒不孝,無法親自接父親出獄了。不過,孩兒已經給家中去信,這幾日就派家仆來成都,到時候您身邊也可有人照顧,您老要保重身體!”
說完,李豐又磕了三個頭,含淚走出了監(jiān)牢,只剩李嚴一個人還在那里失神。
李豐走后沒幾天,楊戲自江州歸來,精心整理之后,上書對李嚴的判決。他認為,李嚴雖然在信中所言欺君罔上,以往也多有自私自利、欺壓同僚(比如在犍為逼得楊洪辭官,在江州逼得手下牙門將王沖投魏)之事,但他在江州,確實用心構建防務,且也沒有絲毫犯上作亂的跡象,念在以往功勞,應該削去爵位(都鄉(xiāng)侯),貶為庶人。
楊戲不偏不倚,而且最后的建議也跟我的想法一樣,于是我大筆一揮,將他貶到梓潼郡(在益州北部)。
北門外,李嚴回望成都,不勝感慨。想不到自己一生位高權重,一朝失勢,竟然連個為自己送行的人都沒有。以往,真的是自己做的太過了嗎?
在押送驛卒的催促下,李嚴艱難地邁開步子,開始往北進發(fā),從家中來的仆人緊緊跟著。行不過幾百步,突然從后面?zhèn)鱽硪宦暭埠簦骸罢搅舨?!?p> 李嚴回頭,見諸葛亮正急匆匆地趕來。
走到近前,諸葛亮說:“正方,此去山高路遠,你要好好保重?。 ?p> 李嚴既意外又感動,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從喉嚨里擠出兩個字:“丞相……”
諸葛亮繼續(xù)說道:“到了梓潼,安心靜養(yǎng),國家多事之秋,朝廷日后少不得要用你,我還指望著你將來能跟我一起為陛下排憂解難呢。等這件事過了,我會向陛下建言重新啟用你的?!?p> 李嚴再也忍不住,向諸葛亮跪拜哭訴道:“丞相,我李嚴以往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竟然處處與丞相較高低,今日才知,螢蟲之光豈能與皓月爭輝?丞相胸襟似海,李嚴羞愧??!”
諸葛亮急忙扶起李嚴,安慰道:“知錯能改,為時不晚。你我都年過不惑的人了,功利之心早該放下。上報陛下,下安黎庶,方能不負先帝之托。興復漢室,困難重重,只靠我一個人遠遠不夠,還需要正方鼎力相助?!?p> 李嚴說:“如今南中已定,東吳復和,丞相數年之內恐怕就要北伐了吧?曹魏國力強盛,名將如云,謀臣如雨,遠非南中、東吳可比,一定要慎之又慎?!?p> 諸葛亮應下,二人又聊了很久,李嚴方才繼續(xù)趕路。臨走之前,諸葛亮交待驛卒沿途要好好照顧李嚴,不得為難他。有了丞相發(fā)話,這些人當然不敢不答應。
幾個月后,北方傳來了一個消息,讓我既興奮又苦惱!

鬐鬣青天
這里有一處小失誤,朱提郡在歷史上是東漢建安十九年(214年)設立,但是由于查南征之戰(zhàn)資料的時候沒有關于朱提郡的記錄,所以寫成戰(zhàn)后設立,這里算將錯就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