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節(jié) 往事
“我的生父算是一位學(xué)者,至少我是這么記得的,但他好像一輩子都沒拿出什么有用的研究成果。而我的生母則是農(nóng)戶之女,一家有三個孩子,就是說我還有一個舅舅和一個小姨。那幾年地里收成差,又有蠻人侵?jǐn)_,家里窮得揭不開鍋,我的外祖父母為了養(yǎng)活家人,只好把我小姨賣掉,賣到了城中的娼館里。”
勞拉的聲音很平和,聽不出有什么情緒,亦或者是她不想讓洛一凡知道她的情緒。
“那之后近二十年過去,到我出生的時候,外祖父母都已病逝,舅舅也意外死去,一家人只剩下我的母親和小姨。小姨那時青春美貌,是娼館里的頭牌,每一次來看我,她總會帶著大包小包的糕點禮物。那時候我每天都盼著她來,直到有一次……”
勞拉深吸了一口氣。
“小姨跟我父母說,她已經(jīng)攢夠了為自己贖身的錢,希望離開娼館后,能夠和我們生活在一起。她已經(jīng)計劃好在家附近租一家店鋪,做些脂粉生意。她跪在我父母面前懇求,哭花了妝,那時的樣子看起來卑微極了?!?p> 洛一凡沉默著,一直沒有應(yīng)聲。他早已料想到這故事并不會有個幸福的結(jié)局。
“但我父母把她趕出了門,把她帶來的東西都丟了出去。她在外面不斷敲門,喊著‘姐姐,姐姐’,哀求哭泣,鄰居們紛紛跑出來看熱鬧,我的父母跳腳大罵,而我嚇得哇哇大哭。后來他們告訴我,不讓小姨接近我是為了我好,他們不希望‘那樣的’女人影響了我們家的生活?!?p> 這是正論,無可辯駁的正論。
洛一凡有些悲哀地想著。
很多人都會把家族名聲看得比親情更重,尤其是處在一家之長這樣的位置上。一旦家族中出了個品行不端名聲不好的人,就必須狠心做出決斷,否則說不定這事就會成為損害家族整體的禍根。
哪怕明知道這份職業(yè)不是她自身的選擇,可一旦把做過那種生意的女人招進門來,以后他們一家人都會被鄰居戴著有色眼鏡看待,風(fēng)言風(fēng)語甚至有可能破壞掉小勞拉的未來。
人言可畏,這不是說句不腰疼的話就能解決的問題。
身為姐姐,勞拉生母的做法冷酷無情;但身為母親,她這樣做卻無可厚非。
這就是世道啊。
勞拉的講述還在繼續(xù):
“那之后,我父母便不再歡迎小姨來我家,但她仍然經(jīng)常給我送一些吃的玩的。為免被人發(fā)現(xiàn),她總是在半夜輕敲我的窗戶,把東西遞給我就走。只是這件事也很快被我父母察覺,我們大吵了一架,他們把所有的東西都丟出門去,我哭了很久,夜里躺在床上也睡不著,生著悶氣。然后我又聽到了敲窗的聲音。”
洛一凡垂頭望著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他約摸猜到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了。
勞拉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笑。
“她喚我起來拿東西吃,我沒有開窗,只是讓她滾開。那時正值隆冬,天氣很冷。她在外面敲了好久,我就一次次對她說那個‘滾’字。后來我睡著了,天亮?xí)r再起來推窗,不知她是什么時候離開的,只是不見了人影?!?p> 她說。
“那之后兩年,她再也沒有來看過我?!?p> 洛一凡終于“唔”了一聲,表示自己依然在聽。
勞拉說“兩年”,也就意味著兩年后又發(fā)生了變故。
他正這么猜想著,果然便聽她說道:
“我父母被蠻人殺害,是在我八歲的時候。當(dāng)時我在鎮(zhèn)上讀書,因而逃過了一劫。領(lǐng)主府通知我們這些孤兒在世的親眷把我們領(lǐng)走,若是無人認(rèn)領(lǐng)的,就要被送到安樂院去。我在領(lǐng)主府等了幾天,知道自己沒有什么親人,但某天醒來的時候,她就站在我面前了。”
洛一凡小心翼翼地呼吸著。勞拉的語氣越是平和,他的心中就越是難受。
“她嫁給了一位富商。那商人前妻過世且沒有子嗣,而她卻生了一個兒子,因此他對她倍加寵愛。我被她帶到家里,有了個專門的房間,有伺候我的仆人,還可以去城里的學(xué)院就讀?!?p> 勞拉的眼神空洞虛無。
“整整兩個月,他們一句話都沒有對我說過。她也好,她的丈夫和兒子也好,那房子里的仆人們也好,誰都沒有在我面前講過一句話語。我需要的東西,他們總能在我想到之前就為我備好,吃穿用住樣樣不缺。只不過沒人跟我說話而已,我該知足,是不是?”
她拋出了問題,卻沒有等待洛一凡的答案。
“我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如果要報復(fù)我的話,她完全可以把我棄之不顧,如果真心想照顧我的話,也不會像這樣子對我。我想不明白,只是覺得自己早晚有一天會死在那里,無聲無息地死去。于是兩個月后的某天,我什么行李都沒有帶,一個人走出城門去,走上平原,翻過山脈,而后又是平原……我不記得具體走了多長時間,只是在某個地方昏死過去,再次醒來的時候,就身處在一座軍營里了?!?p> “伯爵大人的軍營嗎?”洛一凡終于開口問道。
“呵,準(zhǔn)確來說是當(dāng)今陛下的,那時他還是亞里歐斯親王。先王給了他一塊很大的封地,他就每日帶著親兵在原野上馳騁,獵殺通緝魔獸和越境落單的蠻人。那些大叔們面對我時都小心翼翼的,他們個個身高體壯虎背熊腰,走路時都要多加注意,生怕一個不慎把我踩著。我每天跟在他們身邊,學(xué)那些排兵布陣刀槍棍棒什么的,那些傷心不快的事情,漸漸全都拋在了腦后。到我十一歲的時候,就開始騎馬拿刀跟著他們一起獵殺魔獸了。”
洛一凡啞然失笑:“十一歲就……難怪羅曼被你壓得死死的?!?p> “呵呵?!眲诶K于綻放出笑容,她懷念地回憶著,“伯爵大人那時是親王殿下的親衛(wèi)隊長,平民出身卻武勇過人。他收我為義女,本想把我寄放在家里和羅曼一起長大,但我總是偷偷混進隊伍里隨他出行。至于羅曼,他小時候不懂事,仗著自己是親子總是欺負(fù)我,我一開始不敢招惹他。直到某天羅曼打我被義父看到,他當(dāng)即大發(fā)雷霆,教訓(xùn)了羅曼一頓,然后告訴我,若真是他的女兒,被人找茬就該狠狠地用拳頭揍回去?!?p> 洛一凡若有所思地摩挲著濕潤的下巴,前些天清理過的胡茬又已發(fā)展起來了。
“從此羅曼就倒大霉了是么……”
“我比他大三歲,練武又比他勤快,扁他還不跟玩一樣?”勞拉的笑聲里頗有幾分驕傲,“我先試探著收拾了他一回,義父沒有生氣,反而對我大加夸贊。打那以后我就再沒什么顧忌,只要他敢惹事,我就敢動拳頭。羅曼一開始還很不服氣,后來就漸漸老實了,也學(xué)會巴結(jié)我了。他在外面被別的孩子欺負(fù),也都是我?guī)退鲱^。唉,如今一晃都十幾年過去了……”
兩人又傻呵呵地笑了一會兒。
樹影之間已尋覓不到月牙的蹤跡。洛一凡對月相也有幾分了解,知道上弦月落便是已過半夜,明日還要行軍,他們是時候回去休息了。
勞拉應(yīng)當(dāng)也注意到這一點。伴隨著嘩嘩的水聲,洛一凡聽到她起身的動靜。水流淅淅瀝瀝地從她的軀體上落回池中,洛一凡聽著聲音,腦海中不由得浮現(xiàn)出石頭后面女子出浴的想象圖景,盡管只是一瞬間,他卻覺得渾身燥熱起來,連忙甩甩頭把這些想法丟出腦袋。
“咳……我先走了?!?p> 不知是不是想到了相似的事情,勞拉的聲音聽來也有幾分羞澀,但她強裝鎮(zhèn)定地說道:“等我穿好衣服會喊你一聲,你要再過幾分鐘才能出來。聽到了沒?不然我就把你的眼睛摳出來!”
“遵命?!甭逡环渤橹旖谴饝?yīng)。
勞拉走向池邊,洛一凡又聽到了窸窸窣窣的穿衣聲,干咽了一口唾沫。時間過得很慢,好半天他才聽到一句“好了”,以及勞拉推門離去的聲音。
洛一凡長舒了一口氣。他低頭望去,水池中看不到天上星辰的倒影,都被門口提燈的光芒蓋過了。
他不是蠢人。
他心知肚明,如果今晚待在這里的是另外一個男人,勞拉絕不會如此心平氣和地與對方談話,坦白自己的幼年經(jīng)歷。盡管只和她相處了一個多月,但有些微妙的東西,他是能夠察覺到的。
但有些時候,人越是看得明白,就反倒越會為難。
也無怪先人鄭燮會留下“難得糊涂”這么一句名言了。
池水表面映著男人那張苦惱的臉,似哭似笑,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唉……”
他閉上眼睛,把后腦勺靠在身后滑溜溜的石塊上,一聲長嘆。
“勞拉……我……唉……”
黑暗之中仿佛浮現(xiàn)了另外一張女子的臉。他的心口開始疼痛,像是剛剛結(jié)痂的傷口又被誰無意間撕裂,流出了一點血。
“心盈啊……”
……
勞拉穿過樹林,前方不遠(yuǎn)處就是鳳翼軍的營地。她已經(jīng)看到了負(fù)責(zé)守夜的女兵在營地周圍徘徊的身影,腳下卻不由得一頓,似有所感地回頭望向剛剛離開的水星泉池。
沒來由地,她想到了那個名字。
“心盈”。
前些天從魯納山脈把那個昏迷的男人一路帶回營地時,他在睡夢里口中喃喃念叨著的,就是這個名字。
聽起來像是理想國度的名字,一個女人的名字。
勞拉的手不自覺地搭上自己胸口。
他和維特并非夫妻。她想。既然如此,這個名叫“心盈”的女人又是誰呢?
漫天的星光依然沉默地俯視著他們,傻瓜男人和傻瓜女人。它們高高在上,不作一聲。
……
次日,鳳翼軍全員歸還庫斯托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