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躲在高大陰森的石像背后,順著石像雙目的空隙,他眼睜睜看著鬼面人朝他森然走來。
鬼面人身后跟著數(shù)不盡的長袍怪客,他們皆手持燭臺,頭戴妖魔鬼面。
借著石像手中蓮臺的火光,長生能清楚的看到一張張用血色朱筆勾畫的笑唇在詭異的抖動著……
京巴夫人在懷中發(fā)出嗚咽的低吼,長生急忙捂住它的嘴。
“別躲了,我知道你在后面?!标帎艕诺穆曇粝裨趯χL生低語,“出來,讓我好好看清楚你是誰?”鬼面人的笑聲低沉,話語里都是抑制不住的興奮。
長生汗毛倒立,血液一夕間如同凝固了般,連帶著身體也跟著無法動彈。
鬼面人站定在石像前,他微微抬起右手,似乎是在釋放某種信號,只見他身后的長袍怪客們紛紛解開鬼面面具。毫厘之間,驟然有人握住長生發(fā)涼的手,“是我!”那人沉聲說,“放下狗,跟我走?!?p> 他話音剛落,長生懷中的京巴夫人像收到指令般猛竄起身,一個躍起后撞倒神像,撲向為首的鬼面人。它的身體暴漲變大,血盆大口幾乎要將為首的鬼面人一口吞下。
“移!”
長生也顧不得了,他反身抓住那人的肩膀,兩人在咒術的控制下朝深淵墜落。
三個時辰前。
弱風失蹤了……
說來也奇怪——他的消失僅在一夕間。
長生和有悔本該由他帶回華清府,但弱風卻告訴兩人,他要留在華清天君身邊處理公事,讓他們自行回府??僧旈L生將弱風的話轉(zhuǎn)述給他的主神大人時,華清卻金口玉言一口否決,“絕無此事,誰說謊誰是小狗!”
當然啦!后面那句自然是長生酌情添加的。
說來弱風也挺大個人了,短暫消失可以理解有自己的私生活和個人需求。但讓人于心不安的卻是——他將那把破的只剩傘骨的油紙傘給生生丟下了。
要知道,油紙傘是弱風本人親口聲明:死也要跟他一起陪葬的“人體掛件”。
這么個被他寶貝的像“老婆”一樣的東西都能落下,不說是失蹤只怕也沒人信。
“糟了?!比A清的聲音細可如蚊蠅,但還是被耳朵尖的人聽得個一清二楚。
長生和風息彼此對視了一眼,各自按下疑慮什么也沒說。
可他們不說不代表別人不會說,比如崇吾這位主兒。
“弱風仙倌不會是被什么人給擄走了吧?”
“你做白日夢呢吧?”專業(yè)拆(崇吾)臺的選手——有悔,不負眾望得反唇相譏,“堂堂九重天空臺,天帝腳下,寸土寸金,治安優(yōu)良,誰敢頂風作案冒天下之大不韙擄走一名神官?”
有悔破天荒用了一堆四字成語,但,寸土寸金和天下之大不韙好像跟他們談論的話題沒什么關系吧……
華清聽著周遭的聒噪始終沉默不語,可神情卻難看到長生不忍直視的程度。
“你們所有人……”終于,主神大人打斷了七嘴八舌的議論和猜測。他手中現(xiàn)出六枚刻有“華清天君通行”的玉牌。
華清將玉牌分別交給六個人,嚴肅的吩咐道:“現(xiàn)在,你們拿著我的通行玉牌分別前往三重天云煙臺,西山府,斷崖山,言尺府,云爻殿周邊,和墮仙樓調(diào)查。”
三重天云煙臺乃是天空臺通往人間的必經(jīng)之地,墮仙樓是受罰仙倌被貶下界之地,西山府又是弱風曾去過的地方……照理來說,除了西山府那次筵席外,以弱風這種宅男性格平常是不會到處走動的,華清府六仙童更是有嚴苛的“不準到處亂跑”禁令。如今這般地毯式的搜索——足見弱風驟然消失的嚴重性。
“你們記住,帶著我的令牌前往以上六個地方:去言尺天君府、斷崖山者只需說代我詢問瓊臺宴的準備事宜。前往云爻殿者若在周遭遇到巡邏的天兵,便說我有配飾遺失需要尋找。去墮仙樓者不可靠近主樓,只需詢問守樓神將是否見過弱風。前往云煙臺者僅將令牌給守臺天將看,他們便會帶你搜查。至于去西山府的人,什么都不用說,直接進去就行?!?p> 華清雷厲風行的分派下任務——風息去斷崖山,崇吾去云煙臺,有悔去云爻殿周圍,伽湘去言尺天君府,璧吳去墮仙樓詢問,而長生則要前往西山洞府拜訪西山洞府君。
得了命令后的眾人立馬出發(fā),因有華清天君的囑咐——為了避免麻煩,他們先后施了隱身咒。多事之秋,天君府的仙倌驟然失蹤,若被眾所周知,怕會惹出不小的風波來。
長生輕車熟路的來到西山洞君府門口,或許因為主神要下凡歷劫七百年,外加府邸即將經(jīng)歷拆遷重建工作。此地除了零散看守的騰蛇守衛(wèi)外再無他人,長生憑借玉牌輕松入府,繞著偌大府邸轉(zhuǎn)到近乎吐血昏厥之際,終于在紅樓洞天的舊址找到了猶自愣神的西山。
“府君大人?”長生望著西山熟悉的背影喚道。
西山背對著長生坐在處被清理干凈的石凳上,他半弓著身體,腰間系著的綬帶勒出他瘦削的腰線。他聽到有人叫自己,疑惑的回過頭,卻見身著月白武服的少年滿頭大汗的向他走來,西山驚喜道:“長生,怎么是你來了?”
長生被他的熱情嚇了一跳,不由得納悶這大哥怎么還記得他?仔細一想這才明白,當時竅姝只是用續(xù)夢石洗掉了關于她的全部記憶,但別人的部分卻都好端端的存在著,所以西山肯定是記得長生的。
念及此,長生露出一排雪白锃亮的白牙,“聽說你近日便要下凡,我當然是來看你的了!”
忘記竅姝的西山看起來豐神俊朗,少年清流,不再是初見時那副嬉笑怒罵的病嬌模樣。大概是因為詛咒消失的原因吧,長生想著想著,竟沒來由的有些心酸。
多管閑事……他暗罵了自己一句。
西山瞧著長生滿頭大汗的樣子有些好笑,“你這小家伙也真逗,才跟我多久不見?。烤烷_始睜眼睛說謊了!如此滿頭大汗來找我分明是急事,快說來給本天君聽聽,看我在走之前能不能幫上你幾分?”
長生朝西山豎起了大拇指,表示對他料事如神的肯定和崇拜。待他簡要的將弱風失蹤之事講給西山后,西山竟頗為奇怪的“咦”了一聲。
“怎么了?”長生問道,“是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嗎?”
“你是說?弱風曾因為請柬被你們偷走而被騰蛇攔在府外,還和我的府兵起過一次沖突?”
“是,這件事是弱風仙倌親口對我們說的!”長生皺眉,“是有什么問題嗎?”。
西山思索著搖了搖頭,“雖然我昨日并未見過弱風,但……騰蛇守衛(wèi)昨日倒是和我說了件和弱風有關的怪事……”
“什么怪事?”
“夜之戲局那一晚,他們曾親眼見到弱風和一個身著銀白色斗篷,手握兩張請柬的人一同進了府。經(jīng)過法術核驗,與弱風同行之人也是神族,只可惜西山府的核查并不能確認對方來自哪一重天哪一仙府。但不管怎樣,他們還是依照規(guī)矩將兩人放了進來。全程并沒有發(fā)生你所說的沖突???”
長生心一沉,不由得自言自語道:“難道弱風是故意在誤導我們?”
“誤導?”西山不解長生之意,“你指的是弱風失蹤是他在誤導你們?”
“不好說,這都是我胡亂猜測的!”長生又問道,“對了府君,近期西山府可還發(fā)生過什么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西山不確定的盯著長生,“怎么,華清告訴你了?不對啊,陛下還說不讓我將此事外傳呢,他怎么自己傳出去了……呀,糟糕!”西山一副說錯話的心虛模樣,他急忙躲開長生的目光,擺手直說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長生眼睛滴溜溜的轉(zhuǎn)了一圈,張嘴便打起了感情牌:“府君大人,我們可是一同共患難的關系,還有什么不能說的呢?再說了,先是你府上出了怪事,緊接著我的教習仙倌也失蹤了,這一切的一切,難道你不覺得太巧合了嗎?”
西山若有所思的點點頭,“你說的沒錯,的確有些太過巧合了……”
長生見稍有成效后急忙趁熱加柴道,“所以說啊,我把消息透露給你,你再把你知道的告訴我?!闭f著,他將左手和右手合在一起,十指并攏,“就像這樣,信息整合,威力無窮。哎,你怎么了!”
“我頭疼”西山捂著腦袋齜牙道,“頭好疼啊……”
長生立即用靈力探入西山的元靈,真氣游走周天后也并未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過了片刻不到,西山漸漸恢復正常。他臉色蒼白,神色茫然的看向長生,“我是不是忘記了什么人啊?長生……為什么我眼前總是有團模糊的影子,一去想就頭痛欲裂,像要炸開了似的?!?p> 長生聞言一愣,他不知道續(xù)夢石究竟有多強大,能將一個人的記憶清洗的如此徹底。他也不敢想象西山對竅姝的感情到底有多深,即便有續(xù)夢石也還是忘不干凈。長生見西山這副模樣也不好再問什么,又著急弱風的下落,安慰了西山片刻便起身準備離開。
“長生!”西山叫住他,“是離人刃不見了,我記得是陛下將它賜給我的,雖然我也不知道他為什么要給我那把匕首,但我確實弄丟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把它弄丟了,哎……”
西山如今少了些玩世不恭的氣質(zhì),卻變得有些……蠢萌。
可長生根本沒興趣關心這些,“什么時候弄丟的你還記得嗎?”他焦急的問道。
西山瞪大眼睛認真的回憶道,“戍時我去向陛下辭行時便發(fā)現(xiàn)不見了,陛下叫我不能告訴任何人。呀,我怎么跟你說了!”西山驚恐的捂住嘴。長生連忙伸手算了算時辰,他是最后一名進入辯題世界的人,當時府中只有弱風一個人,而長生又是從自己的幻境居所直接進入了門后,中途再也沒見過弱風。所以說不定弱風的失蹤和離人刃丟失也有什么關系?
不行,這件事要盡快告訴白頭發(fā)仙倌。
“西山,我有急事先走了,祝你此去人間一路順風,我們七百年后見!”長生和懵懵的西山揮手告別,飛速沖出了西山府。
待長生回到華清天君府時,院落中清清靜靜,其他出去調(diào)查的五人還沒有回來。長生叫了幾聲華清天君的名號也沒人回應,看樣子也多半是出去了。他驅(qū)動靈力升入半空,試圖查看華清府中各處的蛛絲馬跡。誰知道,不查不知道,一查真的有收獲。
幾滴顏色發(fā)沉的血跡落在院落正中央的云梯上,長生近前查看,見血滴淅淅瀝瀝的一直延伸至云梯后的地方。
“咦?奇怪!”長生記得云梯和石像之間每隔兩三個時辰會輪換一次,他掰開手指算了算,現(xiàn)在應該是化為石像的時間才對。
之所以此時變成了云梯,除非是有人施法踏入了塔樓,云梯才會取代石像出現(xiàn)。
長生順著云梯進入二層,又來到不久前被他們合力打開的塔樓三層。因擔心此處有人,他特意放緩腳步并隱去身形。他記得,塔樓的第三層正中央擺放著六枚詭異的落地銅鏡,
果然,當他將頭稍微探出三樓的縫隙時,最先便看到了六枚散發(fā)著銅黃色幽光的方形龍紋落地長鏡。
“白頭發(fā)仙……”長生的雙眼緊盯著踱步在六枚銅鏡前的華清,他手中握著弱風的那把油紙傘,臉上的表情因光線昏暗而顯得晦暗不明??闪铋L生驚恐并不是他為何會出現(xiàn)在此處,而是華清每經(jīng)過一枚銅鏡前時,銅鏡上都沒有任何他的身影出現(xiàn)。
如同鬼魅劃過般了無痕跡,卻足以令人頭皮發(fā)麻。
在長生和華清所處的廣闊空間內(nèi),除了六枚銅鏡圍繞的中心天頂有光源傾瀉外,其余的地方皆陷于黑暗之中。長生的身形隱匿在云梯之間,他連一動也不敢動。
其實在回來的路上,長生便開始反復思考一件事:圍繞著弱風失蹤前后發(fā)生的怪事來看,會不會弱風仙倌的失蹤,根本就是他自己故意策劃的……
西山所說的——不明身份銀袍神族恰好印證了弱風先前的話是謊言,而他的失蹤,丟失的離人刃,還有留下的油紙傘,甚至是即將到來的瓊臺宴,到底中間有什么至關重要的聯(lián)系呢?
突然,一襲電光在長生腦中劃過:又是魔族嗎難道?
長生一時恍惚,竟沒料到華清早已發(fā)現(xiàn)了他。
華清哭笑不得的看著縮成球狀的長生,“你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
“哈哈哈,白頭發(fā)仙倌,被你發(fā)現(xiàn)啦!”長生尷尬的爬起來,“我在西山府君那里得到了些可能會有價值的線索,想跟你匯報……”
“行了,跟我過來!”華清朝長生招手,示意他跟在自己身后,兩人站定在其中一枚銅鏡前。華清的身影依舊沒能出現(xiàn)在銅鏡上,但他身后一臉茫然的長生卻顯現(xiàn)出了身影。華清回過頭,有些陰森的朝他咧嘴笑道,“哎呀!被你發(fā)現(xiàn)了……”
“這……這怎么回事?”長生雞皮疙瘩起了滿身,他幽幽的拉開和華清的距離,試探道:“白頭發(fā)仙倌,你不會是,鬼吧?”
“鬼你個頭!”華清將手中握著的油紙傘扔到長生手中,“去,你在照照看!”
長生從沒碰過這把傘的原因,除了弱風平時護得緊,便是他本身對此破爛由衷的嫌棄。他狐疑的接過油紙傘,可就在手碰到傘柄的剎那,長生指間傳來如毒蛇尖牙刺破的痛感,他將手閃電般縮了回去。
“這,什么情況?”他魂不附體的捂住手,卻見指間雖然黑氣繚繞但所幸沒什么嚴重外傷。
“方才什么感覺?”
“險些命喪黃泉的滋味?!遍L生心有余悸道,“方才你也碰了,你怎么沒事?”
華清收起油紙傘,他指了指銅鏡,“此銅鏡名為隱神鏡,神族以外的任何生靈都不會在它面前顯像。方才沾染在你我身上的乃是極強的鬼氣,其怨念之強甚至可以暫時遮擋住神族的氣息。”
長生皺起眉,“你的意思是……弱風的油紙傘,是鬼器?”
“對?!?p> “那弱風他……”
“這把傘是弱風的肉身,你明白了嗎?”
法器是肉身,上面有極強的怨念鬼氣,長生不禁聯(lián)想起生日筵席上那個有關誰殺過凡人的問題,當時唯有弱風一人縮回手指。
神族若有殺伐凡人之行,足以被拋下墮仙樓以示懲戒。天界法度之森顏,絕不會因為一個弱風便有所疏忽。
若一切真如華清所說,難不成弱風他……
“弱風仙倌是鬼?”
華清撐開油紙傘,傘面上刷的桐油早已褪去,斑駁的皮棉紙都是紙絮微微皺起,原本畫上的白衣少年還在,但那個身著紅衣的垂髫小兒卻早就不見了……
“天魔大戰(zhàn)之前的千年,他曾是這六界,怨氣最深的惡鬼之一,他當初身死之時魂魄附在此傘上,天長日久,怨氣凝聚,便成了這么一方鬼器。即便是我握在手中,雖說不會被反噬,但也足以遮蓋住我的神族氣息。更遑論你這么個剛升上仙倌品級的家伙??!”
“可弱風仙倌現(xiàn)在明明是神……”長生不知道是該驚訝還是疑惑,“惡鬼必定犯下罪無可恕之刑罰,或囚于鬼界,或滅其魂魄,怎么可能當上神官?”
華清無奈的指了指自己,“正是鄙人不才。當年天魔大戰(zhàn)前便點了他做我在鬼界的臥底,大戰(zhàn)勝利后,經(jīng)陛下準許將他從鬼升為神,留在了華清天君府做奉詔仙倌。”
長生來到華清府日子不算短,之前除了和星夜待在一起的時間最長外,便要數(shù)弱風了??捎嘘P弱風的來歷他一無所知,但即便是猜,長生也猜不到——他會有這樣的身世……
“多年來,弱風都是以我給他的神力來壓制真身的鬼氣,所以沒什么大事他并不會出府,一是他懶得跟神族打交道,二也怕被人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真實身份?!?p> “白頭發(fā)仙倌?!?p> “嗯”華清心不在焉的回答。
“你其實知道的對吧……弱風仙倌他,是自己故意失蹤的?!?p> 長生的話讓華清的嘆息聲戛然而止。
“你說什么?”
“他是不是有什么在意的東西,或者人?比自己的身家性命還寶貝的那種?”長生試探著想從華清口中探出些什么來,“你說著將我們派出去調(diào)查,實際上卻自己躲在這塔樓中,你肯定知道些什么對吧?”
華清猛地轉(zhuǎn)身,嚇得長生一個躍起落到了安全交往距離線上。
“你想說什么?”
長生苦笑,華清的這口吻分明是想問他,你都知道些什么?他目光落在華清身后,最角落的銅鏡上。只見銅鏡最中央,一刻凝固的血痕格外醒目。
“白頭發(fā)仙倌”他對華清道,“弱風就是在這兒消失的吧?”
短暫的安靜過后,華清走向長生注目的那方銅鏡。
“你猜對了,弱風是主動離開的,通過你眼前的這方銅鏡!”
長生果然沒猜錯,華清之前的那句“糟了”背后的涵義,絕不簡單。
華清對刨根究底的長生頗為無奈,“這件事你管不了,說來都是我欠他的,一千年前的約定,我先食了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