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綸歸來時,夜離卻閉關在黃泉宮最深處。死界的流言不脛而走,不安從內而外蔓延在冥河上。天空的秘密是夜離和玉綸之間最重要的約定。他必須要為師傅守護住,但守住并不能解決所有問題。
一萬年在生死中成了轉瞬即逝的剎那光景,枯萎凋零的佛陀兩岸重新被紅色鋪滿,三人同乘的渡船上只剩相對無言的寒池和碧浮,而原本的宮使少年成了黃泉宮的副宮主。
自夜離將半顆心剝給玉綸后,他就繼承夜神的一半力量。紅色的佛陀真身上長出細密的金色紋路,仿佛每一片花葉都被賦予了生命。從那時起,他的血脈與夜離的血脈融合在一起,同呼吸,共命運。玉綸的逐漸強大也在治愈夜離虛弱的身體??恐@份感知,玉綸得到了從未有過的安全感,雖然一道門將他隔絕在外,但只要自己盤膝入定,他就能在呼吸間感受到夜離在他身旁。近在咫尺的期待化為虛妄的愛,進而成了不切實際的執(zhí)念。
萬年來,六界的古神得知夜神閉關,曾無數次想再找到生死界入口,但都因玉綸強大的靈力護持而失敗。他仿佛成了另一個夜離,但卻更加殺伐果斷,毫不留情。一把火在他心中熊熊燃燒,仿佛早晚會破除生死的邊界燃燒向六界。自夜離閉關后,玉綸便獨自承擔起修復生死失衡的困局。他清楚的意識到,即便憑借他和夜離兩個人的力量,也無法化解恢復六界的生死平衡。
事到如今他只有那一個辦法,時間已經不允許他再猶豫了。無論事后師傅會有多恨他,但只要保住師傅,保住整個死界,他會不惜一切代價!
萬年之期如約而至,當碧落黃泉再次連接時——一無所知碧浮在玉綸暗自操控下,再次沿著冥河飄到了她不敢踏入,卻思念了萬年之人所在的光明世界。而這一天,夜神夜離終于出了關。冥河兩岸佛陀盛開,黃泉漫天涌動,整座黃泉宮中所有人的恭敬的跪在她的腳下。
身著女蘿青衫的夜離赤腳踏出,她目光越過面前的仙使看向玉綸。
一瞬間,玉綸以為,師傅的眼中只有自己,但夜離的眼神帶著溫暖朝他眨了眨,仿佛在說:“辛苦了,謝謝?!本o接著,她無意識的順著樓臺望向遙遠東方熾熱光明的太陽所在。
人,或者神,或者世間的任何生靈,他們眼睛在無意識中,只會停留在心之所向的地方。
師傅的心不在他身上,而在那個與她一同誕生,卻從沒見過的日神九霄身上。
“恭迎……”玉綸于人群中單膝跪地,他一張口,周遭的聲音都歸于沉寂,“神君大人。”玉綸腔子里屬于夜離的一半心臟強而有力的跳動著,溫暖鮮活卻毫無波動。
“師傅?!?p> 待夜離走近,他壓低聲音喚道,“一切已經打點妥當,隨時可以動身?!?p> 早在將要出關的數日前,夜離已吩咐玉綸提前做好準備。他們要做的事,是及其危險卻又不得不做之事。因六界越來越多的女媧子民靠修煉至壽元接近天命,導致生死失衡。而其后歷經古神尋得生死界之門進攻黃泉宮,玉綸剖心退敵,夜離割心相救后閉關萬年的種種……想必日神九霄也必定感知到了生與死之間如今難以調和的現狀。
正因如此,由死界率先前往碧落商談解決之道,已是當務之急。
只不過,日夜二神永世不得相見乃是板上釘釘的規(guī)矩,既然夜離不能出面,那就只能是僅次夜離且得知真相的玉綸了。
碧落黃泉再次連接,玉綸和碧浮撐著渡船從瀑布而下,顛簸過后,平坦開闊的水面漸漸出現在兩人眼前。帶上碧浮乃是玉綸向夜離提出的建議,因她誤入過碧落,對從未踏及于此的玉綸來說必然更加熟悉。
“大哥!”碧浮指著前方水域,“這里就是我遇到日神神君的地方?!?p> 日神神君?玉綸在心中輕嗤,但他不敢流露更多的情緒,以免被夜離感知到他的所思所想。
“那就,先等等吧……”
玉綸的手拍了拍碧浮,“別緊張,一會兒見了日神記得行禮。”
碧浮大而慌亂的雙眼眨了眨,半晌總算平心靜氣道,“知道了大哥?!?p> “知道嗎?寒池他很緊張你,得知我要帶你來碧落,差點沒沒和我打起來?!?p> “二哥他……”
碧浮難得溫柔一笑,玉綸心想,她的眼神與師傅看自己時,別無二致。而無論是師傅,還是自己這個妹妹,她們想到日神九霄時的眼神和心情,如此的一致。
不過是一個深藏于心,一個表露在外。
沒時間猶豫了,他必須這么做。
碧落與黃泉的交匯處驟然泛起巨浪涌動,碧浮腳下不穩(wěn)猛地向玉綸的方向跌去。玉綸手中陡然變出一把匕首,靈力迫使碧浮鬼使神差握住匕首刀柄,匕首順勢刺進了玉綸心口。
刀尖被瞬間拔出,玉綸用力一掌將碧浮推離渡船飛向水面。匕首還在碧浮身上,玉綸嘴中嗡鳴咒語,原本驚恐萬狀的碧浮瞬間神色木然。
渡船在驚濤駭浪中被掀翻,玉綸沉入水中,他屏息凝神看著面前不遠處不斷下沉的碧浮。突然,一道沖天的光躍入水面,熾熱令玉綸不禁皺眉的靈力將碧浮層層包裹著。
也正是因這股力量與巨浪的碰撞,致使剛剛匯聚的碧落黃泉再次斷流。玉綸在回溯湍急的流水中慢慢任其倒灌進自己體內。意識模糊間,玉綸的心驟然縮緊,他知道,師傅來了……
長生震驚的看著畫面再次消弭,眼前不再是光線暗淡的死界,方才斷開的碧落與黃泉再次連接,仿佛意味著時間又已經過了萬年之久。此刻畫面切換到了長生從未見過的地方,耀眼的陽光照射在浮于碧落的宮殿上。他一看便了然。
“我不能留在這兒了?!北谈÷曇袈淠种形罩话沿笆?,匕首抵在她自己的頸間,“九霄,我若繼續(xù)留在這,會毀了你!你是六界主宰生的力量,情與愛于你來說是羈絆,對不起,是我害了你,我到現在才意識到?!?p> 九霄焦急的看著立于碧落中央渡船上的碧浮,他知道以碧浮剛烈的性格,自己只要動一步,她必會自裁。
“大哥說,這把匕首能保護我,必要的時候,它指引我回到黃泉的方向……”碧浮臉上殘存的溫柔都好像融化在暖陽中,她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音,但嘴唇嗡動著,好像在說,“九霄,對不起。這一萬年來謝謝有你陪我,但我若繼續(xù)待在你身邊,必將害你入萬劫不復之地。希望你能忘了我!”
說著她望向黃泉的方向,露出凄婉的笑??赏蝗?,她似乎受到什么力量的控制,目光木然的將匕首轉向心臟的位置,
“碧浮,不要!”九霄飛掠到她的面前,卻仍然沒辦法阻止匕首刺入碧浮心口。一瞬之間,長生看到九霄握住了刀柄,匕首插入身體的瞬間被拔出。洶涌的神力伴隨著九霄絕望的嘶吼注入碧浮的身體。
長生的心跟隨著玉綸和碧浮再次糾在一起,一時間他不愿相信自己的雙眼和思維。
碧浮被玉綸留在碧落,留在九霄身邊萬年,他利用這萬年讓九霄對這個女孩生了感情。而當碧落黃泉再次連接時,碧浮意識到了自己會給九霄帶來多少災難,終于決心離開。可這時,等等……碧浮決定離開,為何會突然自盡?還有她霎時木然的眼神,難道都和那把匕首有關?是陛下嗎?來不及細想,畫面再次轉換。
玉綸渾身破敗不堪,他身上血肉寸寸綻裂,仿佛開出無數朵佛陀。散發(fā)著寒意的冷鐵鎖鏈從他的雙肩,腰肋,腳踝和手腕處橫穿而過,牢牢釘死在冥河的最深處。
黃泉冰冷帶著肅殺氣息,玉綸被沉溺感包圍卻毫無解救之法。
這是師傅給他的懲罰,可看上去是懲罰,說到底是她不想見他罷了。
心的代價并非是換取神石來對抗女媧子民。
對于封印在神石中的意識來說,囚困它們的真身早已是擺脫不了的夢魘牢獄。
它們單純,痛苦,卻受盡無數折磨,若有人肯剝心相換,要他們付出任何代價都會心甘情愿。自然不必說,是將他們的力量傳授給肯放他們自由的人。
“你從一開始就騙了我,你料定我不會疑你。玉綸,我們相依為伴數萬年,怎知我竟從來都不了解你?”夜離什么都不會說,但她的心騙不了人。
師傅終究是在乎他的,是愛他的!
否則,為何自己犯下如此大錯,她沒有取走他的性命,反而只是將他關在黃泉最深處?
玉綸感受著只有一半的心發(fā)著疼,身上的磋磨也因此消弭了。
“師傅……玉綸會為了你做這世間最齷齪骯臟,甚至比死亡還要可怕的事。但……若說我唯一做錯了什么,便是利用你對我的信任,騙了你。不過沒關系,日神因碧浮深陷情劫不可自拔,如今早已墮入六界不知所蹤。他的神力被留存在碧落城中,生死已經得以平衡,您不會再因此遭受無妄之災了……”
玉綸如同孩童般癡迷的咧起嘴角,但緊接著,他雙目凝結冷意。霎時,整條黃泉冥河巨浪滔天,他身上穿透的鎖鏈應聲斷裂。玉綸負手飛向生死界東西穹頂交界之處。
“接下來,只要六界那些自稱女媧子民的芻狗一死,這世上,便不會有人,侵犯您一絲一毫!”少年朗聲在強大靈力的關注下發(fā)出振聾發(fā)聵的聲響,“黃泉宮玉綸,立志離開生死界,今愿以元靈及真身為注,接受上古大神訂立的七難之劫。若劫過,生死界至此與我毫無關系。若不過,生死由命,不怪他人!”
正當長生見東西方兩道極光將玉綸包裹住之際,突然,有誰在他身后叫他的名字。
畫面消失,黑暗再次重臨。
但這次,他分明感受到身體的主控權回來了。
靈力碰撞產生的靈場擠壓令他睜開了雙眼,幾乎同一時間,一把冰冷卻極為熟悉的手略過脖頸后順勢緊緊箍住長生的手腕?!八盗耍壳逍腰c聽到沒!”沉靜如水的話令他瞬間打了個激靈,周遭靈場震動愈演愈烈,伴隨著五感的回歸,長生能聽見近在咫尺的短兵相接聲。
無名此時一分為二,一個和敖燼纏斗,手中桃木劍帶起火樹銀花般炫目華彩的招數。另一個則正好立在他面前,面容冷峻中還帶著些許無奈。
“看來是真傻了!”無名攔腰一摟長生直接飛身而起。
長生還說不了話,僅僅是能移動腦袋,她趁亂看到敖燼將另一個無名攔腰斬成兩段,金屬碎片和鋼筋鐵板散落一地。
是……有悔?長生驟然心驚,目光和抬起頭的敖燼不期而遇。只見敖燼目光陰冷的注視著他和無名,而在另一旁,始終沒有任何行動的蘇己竟微微朝無名點了點頭,只是這個動作太過幽微,無一人看到。
無名驅動靈力朝著最東方疾馳,長生眼前被白霧彌漫什么都看不清。“自己飛吧,我可不帶著你。”腰間護持的力量一松,長生在空中幾個起落,這才穩(wěn)穩(wěn)當當跟在了無名身后。
“再快點,敖燼他們追上來了!”無名再次沉聲說著,長生搞不清究竟是什么狀況,他不禁回頭向后看,只見巨大的黑云籠罩在穹頂上,驚雷與洪水自天地兩端以超越兩人的速度合二為一。而在那中央,敖燼身后跟隨著無數條龐大而恐怖的魔龍,目標直指無名和長生。
“無名前輩……他們快,追上來了!”
越往前,疾風呼嘯放緩了兩人飛行的速度,但卻絲毫沒能阻止身后的魔族敵軍。
長生急的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但反觀無名卻不改平常的沉著冷靜。
突然,眼前的迷霧散去。一座矗立在東方群峰之巔的破舊寺廟映入眼簾。長生定睛一看,無數道阻礙他們前進的旋風正是從那座破廟周遭的深澗中飛掠而出。破廟之所以破,皆因鋪就廟宇的磚石破碎或脫落,露出殿內殘破的石像和陳設。
漆木所制房頂飛檐皆被腐蝕開裂,在風中吱呀作響仿佛隨時都會散架。長生此刻已經篤定無名是要躲到這間四處漏風的廟里,他正想傳音給無名,卻冷不防的在墻壁縫隙中發(fā)現他尋找已久的人在揮著手。
“快跟上!”
無名厲聲大喝,長生感到身后突然邪風伴著腥氣狂暴襲來,他不用回頭也知是敖燼的爪牙已至,當下再也不敢猶豫,連忙閃身跳進了破廟的正門之中。而與此同時,那條跟在長生身后的黑龍整個身體撞在廟門前,堅硬的鱗片伴著鮮血將周圍的土地都染成了猩紅的顏色,黑龍巨大的龍目半睜,竟是死不瞑目。
長生呆愣楞的站在廟門口——他用腳想都沒想到,一條快趕上半座山頭大小的妖龍會在座搖搖欲墜的破古廟面前摔得面目全非,死相慘烈。偏偏這位“肇事兇手”卻依舊完好的矗立其間,靠著家徒四壁在不斷自山間卷來的疾風中摧枯拉朽似的呻吟。
“還好時間來得及,再晚一刻,只怕敖燼就要闖進結界來了!”
長生聞言回頭,他幾乎是用沖刺般的速度抱住了說話的少年,上下摸了個遍才勉強穩(wěn)定下心神,語氣里帶著怒意罵道,“你他奶奶的還有臉活著,有悔!”
有悔此時穿著一件花枝招展的道士長袍,手中浮塵甩來甩去十分得心應手,他笑著拍了拍長生的后背,言語故作輕松道,“我若不好好活著,今日誰能幫你們逃離那魔國門主的毒手?”
胸中似有千言萬語,堵著想要從口中宣泄而出。但長生離開有悔的懷抱,半晌只說了句:“所以驢二哥是你的傀儡,而保護劉駿那家伙的臭道士就是你本尊?”
浮塵在有悔手中打了個翻,他頷首道,“正是,長生施主短短幾日不見,這推理能力有所見長啊!”
長生沒好眼的白了他一眼,目光隨即落到身后的無名身上。
“你呢?又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方才?!?p> 無名依舊不咸不淡,仿佛一切順理成章,都是長生在大驚小怪。
長生捂著腦袋又道,“等會兒……你們誰能給我解釋下,現在到底是什么情況?”
有悔道,“其實整座古神幻境不過是昔日女媧子民們身死后,元靈幻境的集合體,用一個比較好理解的比喻——你可以將幻境看做一艘艘小船,而古神幻境則是集合成的巨大水中連船?!庇谢谡f著,忙看向一旁的無名,似乎猶豫不知該不該說下去,
長生見狀才意識到,有悔和無名并不認識??煞讲艧o名來救自己時,傀儡化身的無名顯然是有悔的手筆才對,這又是怎么回事?
有悔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長生,如你所知道的那樣,驢二哥本是我留在武陵郡的傀儡,它身上被包裝過的妖族靈力會吸引神族,我本想著若是能借此聯系到崇吾,或者風息都好,卻沒想到能遇到你??偠灾晕译x開九重天后就一直隱藏在武陵郡周圍,等待進入古神壞境的機會,說來也是這位前輩幫我進來的,得知你遇到危機,我便藉由靈力制造了傀儡人,讓它幫前輩將你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