鱔魚粥獨特的鮮美氣味四溢在房中,紀五福雖然早就餓了,但此時卻極珍惜地,一小口一小口細細品嘗著。
這是隔了一輩子的,久違的母親的鱔魚粥啊。
她抬起眼望母親,眼中淚花閃閃:“娘煮的粥真好吃?!?p> 前世,在爹和娘相繼染上骨瘟去世后,在那一段漫長得讓人麻木的歲月里,她不止一次流著淚懷念這個味道。
那時候她就在想,若能再吃一碗娘親手做的鱔魚粥,她就算死后下十八層地獄也是愿意的啊……
“你這孩子?!滨r少看到孩子露出這么脆弱的一面,王佩娘莫名地有些心酸,輕輕地撫了撫她的頭,“小心燙?!?p> 要不怎么都說沒娘的孩子是根草呢……
她這么想著,動手也給自己舀了一碗鱔魚粥。對,自己也得保重身體才對,她若是有個什么冬瓜豆腐三長兩短什么的,苦的還是自己的娃。
“嗯?!奔o五福心里一暖,認真地看著王佩娘喝粥的模樣?!澳铮ツ睦??”
“他呀,去武家村幫人送童子去了?!蓖跖迥锲沧斓?。
“武家村?”紀五福手中勺子一頓。
“嗯,武家村有個孩子說是童子命來著。你知道的,這十里八村,也就你爹看童子命看得最準,他也是推辭不掉,才沒等你醒來就出了門?!蓖跖迥锏?,同時有些食不知味起來。
紀家,世代皆為拾骨匠。
拾骨,殮骨也。
跟死人打交道,跟骨頭打交道,在多數(shù)人看來皆是不吉利的事情。若不是家中貧苦得無法維持生計,普通人也不會入喪葬這一行。
膽大的男子尚且如此,何況女子。
她嫁了個拾骨匠丈夫,三餐是得以溫飽了,但卻萬萬沒想到連自己的女兒也成了半個拾骨匠。再窮的人家,也不會讓家里的姑娘當拾骨匠啊,以后,誰敢娶福伢為妻?
想著想著,她不由得再次對紀五福她爹紀青山生出怨懟來。
當個拾骨匠就罷了,還當?shù)媚敲闯錾?,甚至有些不屬于拾骨匠該會的東西,他也都會。
耳濡目染的,女兒才會樣樣以父親為榜樣,也整天跟那些骨頭打交道……
紀五福將變溫的粥喝完后,沒有留意到自己娘的臉色又不對勁了,起身道:“我吃飽了,娘。爹在武家村哪戶人家?我有事要去找他。”
“嘖,你吃慢點……又想往外跑。”又粘著爹不陪娘。王佩娘不贊同地抿了抿嘴,但在紀五福的眼神哀求下還是松了口:“在武森家?!?p> “還是娘最好?!奔o五福換上衣裳,遲疑了一下,在王佩娘臉上親了一口。
以前她不擅長也不習慣向爹娘表達自己的感情,但今天開始她想要學著習慣。
“哈哈你這孩子,怎地好像變回了三歲……不過福伢,你這幾日怎么這么喜歡穿紅色衣裳呀?!蓖跖迥镄睦飿烽_了花,拉著自己的寶貝女兒打量著。
“娘,我穿紅色不好看嗎?”紀五福笑著拎起裙擺,轉(zhuǎn)了個圈。
“好看,像嫁衣似的,真好看……我女兒笑起來也好看,穿什么也都好看,將來穿上大紅嫁衣,嫁個如意郎君。”王佩娘再度哈哈一笑,爽快放她出門了。
紀五福走出家門,左右環(huán)顧四下無人,眼中強忍著的淚這才撲簌著不斷落下。
前世,娘臨死前反反復復地只有一句話——
福伢……娘放不下你……娘好想親眼看到你穿著大紅嫁衣……
嫁個如意郎君……
...
...
沒關(guān)系的,這輩子,這輩子她絕不會讓那該死的骨瘟有機會蔓延開來!
匆匆擦干了眼淚,她再度邁開堅定的步伐。
在半路上,卻遇到了武強。
迎面而來的武強打量了她片刻,明顯松了口氣道:“五福姑娘,看到你沒事真是太好了?!?p> 紀五?!班拧绷艘宦?,想起昨日的事情來,便順勢問道:“后來,李老爺?shù)氖?,怎么樣了??p> “沒什么大事,當然是把撿回來的骨頭跟李老爺原來的骨頭合回去了?!碧崞疬@個,武強勉強笑道,神色有些不自然。
事實是昨日,李家的人找了好幾位經(jīng)驗老到的仵作,驗了半天,確定了那些紅色的骨頭真的屬于李老爺,這才允許他們重新下葬。
是他讓他們?nèi)フ壹o五福前來的,卻看到他們這么不信任自己找來的人,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
“報官了嗎?”紀五福又問道。
“沒有,李少爺說既然李老爺?shù)倪z骨已經(jīng)找回來了,就不費那事去報官了?!蔽鋸姷?,眼里也有些迷惑,只因他想起另一件事來:“去年,李家的大姑娘在家中被賊人所傷,李家好像也沒有報官?!?p> 雖說多數(shù)的小老百姓的天性都懼官,但李家財大氣粗的,又與城中幾位達官顯貴都有來往,過錯也不在自身,不至于也這么怕官門吧。
“嗯?!奔o五福又嗯了一聲。
家中入賊,祖墳被掘,先人被辱,都這樣了李家都不報官嗎?又想起前世里聽過的那些傳聞,她若有所思起來。
“對了,五福姑娘,你這是上哪去呢?”知道眼前這姑娘不愛跟生人搭話的性子,武強主動問道。
“我去找我爹?!奔o五福道,對他有禮貌地點了點頭,就要與他擦身而過。
“我看到青山叔在武森家……”武強叫住她道,“你知道武森家怎么走嗎?”
果真,他看到紀五福搖了搖頭。武強有些無語,再次主動道:“我知道,我?guī)闳グ?。?p> 不知道為什么,他這幾日總是想起這位沉默寡言的小姑娘,但每次想起她的時候,都會感覺很難過。
具體是在難過些什么?說實話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日在李老爺?shù)膲炦吙吹剿纳碛暗哪且凰查g,他也是用盡了最大的自制力,才克制住自己滿腔的悲涼酸楚。
那感覺就像……就像她曾在自己面前死去,而那一刻,自己成為了世上最孤獨的人。
“武大哥。”走著走著,紀五福突然停了下來,扭頭深深地看他一眼,“昨日的紅骨……你見了可有什么想法?”
武強腳步一頓,前一瞬間還沉浸在她喚他“武大哥”的驚訝里,下一刻聽清了她的話后,那種令人窒息的無邊的悲傷再度涌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