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半晌,夏凌諾爽朗笑了幾聲,驅(qū)散了剛剛的寂靜之氣,只道:“長兄好生客氣,你我兄弟情同手足,朕不會因為一句酒話記在心上,長兄還不了解朕的性格,長兄快快入席就坐!”
“本王知道陛下一直宅心仁厚,大夏之福??!”宣德親王笑道。
宣德親王聽夏凌諾這樣說,松了一口氣,王妃扶著他入席安坐了。
我嘴角劃出新月般微涼的弧度,今日恐怕有一場好戲要看。只是不知道她要怎么演這一出“后宮和睦,兄友弟恭的好戲了?”
鄭令月母子心里打的什么如意算盤,我豈能不知?
夏凌諾沒有龐大的母族做支撐,又是新帝登基,根基不穩(wěn),即便對宣德親王再不滿,眼下也只能演一出兄友弟恭的好戲!但我知道夏凌諾的性子,常年身居高位的政治敏感度告訴我,想必在不遠的將來,皇室會有一場驚濤駭浪。
我眉毛上揚,笑道:“今日家宴,大家都別拘禮了,來來,我們接著抓鬮行令吧!”
鄭令月看了我一眼,笑道:“妹妹剛剛的琵琶彈奏,哀家已經(jīng)是驚為天人了!諸位妃嬪也別藏著掖著了,母后皇太后已經(jīng)第一個表演了,你們按位份高低抽吧!”
謹嬪在一旁道:“萬一抽中的紙簽上寫著的不是某位姐妹的長項,可要如何是好呢?”
我笑道:“就算不是長項,皮毛總是懂得些的。況且都是日日相見的一家人,隨意即可?!?p> 筵席已經(jīng)開了半日,絲竹聲樂也聽得膩了,見我提了這個主意,剛剛又親自動手彈奏了一曲琵琶,眾人都覺得有趣,躍躍欲試。可不能讓我這個母后皇太后獨自搶了風(fēng)頭!
宮中妃嬪向來為爭寵出盡百寶,爭奇斗艷。如今見有此一舉,又是在皇帝親貴面前爭臉的事,都是存了十分爭艷的心思。
我抽得祥德妃是隨意作詩一首!
祥德妃連連推辭:“本宮只是略識得幾個大字,若是作詩就是丟臉了,白白叫自家親貴笑話了!”
我笑道:“哎,祥德妃是國子監(jiān)祭酒的嫡女,本就是大家閨秀,這作詩自然是手到捏來的!”
鄭令月看了祥德妃一眼,也笑道:“你本就是才女,不要謙虛了,隨意即可!”
“那臣妾獻丑了!”祥德妃笑道。
話畢,幾個小太監(jiān)趕緊抬了一張羊脂白玉書桌進來,又備好了筆墨紙硯。
我走上前去,笑道:“哀家親自為你磨墨,祥德妃快快動筆吧!”
“怎敢勞煩母后皇太后!”祥德妃不好意思的道。
“無妨!”片刻后,我已經(jīng)磨好了墨,退到一旁讓祥德妃盡情表演!
祥德妃輕嘆一口氣,握筆,用很嚴謹?shù)淖藙菰谏系鹊男埳厦骘w舞著。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已經(jīng)是大功告成。
眾人皆圍上去一睹為快,只見白的透明的宣紙上面赫然寫著四行小詩。
“《思夏朗》凌波仙子露愁容,愁緒無端不可尋。那日夏郎游湖來,害得相思臥榻中?!?p> 眾人皆知道這個夏朗指的是誰,但沒一個人敢點破。
夏凌諾很是愧疚的看了祥德妃一眼,輕聲道:“怎的不把大皇子和二公主帶來?”
“麟兒和德善公主太過頑皮,這種家宴,他們也不想來,倒覺得拘著他們了,本宮就讓侍衛(wèi)陪著他們出去鬧騰去了!”祥德妃平靜的道。
夏凌諾慚愧道:“朕也許久沒去看麟兒和德善了,明日就去看愛妃吧!”
這時,一旁的珍妃撒嬌道:“陛下剛剛還答應(yīng)了來臣妾的永樂宮里品嘗臣妾親手做的海鮮宴了,君無戲言啊!”
祥德妃搖了搖頭,只淡淡的道:“陛下還是去陪珍妃妹妹吧,君無戲言!臣妾有麟兒和德善相伴,無聊之時再看看書,作作畫,已經(jīng)很知足了!”
夏凌諾望著祥德妃,一時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我在心里嘆了口氣,這個祥德妃也太高傲了,這樣下去可不是長久之計??!
鄭令月微微一笑,拉著祥德妃的手道:“端莊識禮,協(xié)理六宮你當(dāng)之無愧!”
珍妃卻是一臉通紅,有大皇子和二公主相伴,這祥德妃擺明了是笑話她膝下無兒無女??!再得寵又如何了?終究是無依無靠。
“這禧妃已經(jīng)離席了,按照位份,接下來哀家該抽珍妃了。”我道。
“別,本宮大字都識不全,叫本宮表演才藝?只會落了笑話?!闭溴?。
鄭令月不耐煩的道:“母后皇太后都已經(jīng)表演了,你就不用抽了,隨意表演個什么拿的出手的也就罷了!”
“謹遵圣母皇太后懿旨!”珍妃心中不滿的道。
珍妃似是有些為難:“臣妾平時最擅長制作吃食點心一類,在殿中怕是……”
夏凌諾笑道:“無妨,一般家中的小姐會做這些的可不多。你隨意即可!”
珍妃含羞一笑:“臣妾不才,平日做這些也是為了陛下,聊表心意!”
“嗯,那倒是可惜了,含元殿沒有小廚房,可是如今這大殿里也沒法給你搬個灶臺來???”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哈哈大笑!
珍妃咬唇想了想道:“陛下,臣妾還有一辦法,不知可否一試?。俊?p> “什么辦法?”夏凌諾疑惑道。
“臣妾無需灶臺,只需清水一杯,切碎了的山柴胡一根。”珍妃笑道。
夏凌諾看向含元殿的掌事太監(jiān)道:“去問問御膳房,有沒有山柴胡?”
“是,奴才遵旨!”說罷囑咐了身旁一個小太監(jiān)幾句,小太監(jiān)飛快走開了。
不一會兒,小太監(jiān)手中拿著一杯清水,和一根土黃的植物進了大殿,轉(zhuǎn)交給珍妃。
珍妃淡淡一笑,拿起山柴胡,拔開根莖外的皮,放入水中,稍等片刻,便把水遞給了掌事太監(jiān)。
掌事太監(jiān)小心翼翼的奉上水“陛下!”
夏凌諾接過杯子,仔細看了看里面,杯底還有些渾濁,上面倒是清澈,嘗試喝了一小口。
“咦,這水倒是清甜可口啊!”夏凌諾驚奇道。
珍妃微笑道:“陛下,山柴胡的根清甜可口,并有清熱之功效,喝了多有益處。”
“這方法朕倒是第一次見,的確好喝!”說完,朝珍妃臉上輕輕捏了一下道:“這吃食方面,還是愛妃懂得多啊!”
珍妃十分歡喜道:“謝陛下夸獎!”
我淡淡一笑,這珍妃今日看來是有備而來?。?p> 我雙眸輕輕瞟了祥德妃一眼,此時她的臉上寫滿了失望!估計夏凌諾早已經(jīng)把她寫的《思夏郎》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后宮中的女人,就算兒女雙全,可是不得皇帝寵愛,到底是孤獨寂寞啊!”我心中無奈的道。
謹嬪并無才藝傍身,又胸?zé)o點墨,因此跳了一曲怡紅院名妓教的艷舞。
只把眾人看的是臉紅心跳,心中皆暗道真是難登大雅之堂啊!不過夏凌諾卻看的很有勁,笑得雙眸瞇成了一條縫。
李麗人畫了一幅國泰民安圖,何麗人和王麗人合奏了一曲《玉樹后庭花》贏得了滿堂掌聲。
不過夏凌諾卻很不高興,這《玉樹后庭花》是南陳亡國之君陳后主所作,陳叔寶昏庸無能,專寵張麗華,以至于白白斷送了江山社稷。
他夏凌諾盡管剛剛登基不久,可是立志要做秦皇漢武,唐宗宋祖那樣的明君,豈是昏君陳叔寶能比的?
周麗人填了一首詞,雖然出彩,但也算不得出奇。
待到貞貴人時,眾人皆是好奇,想看看這位皇帝身邊的新人有什么才藝。
我素手一揚,抽了一枚紙簽在手心道:“這貞貴人的。”說著展開紙簽一看,自己先笑了:“請貞貴人隨意作舞一曲?!?p> 這時,坐在最后一席的周麗人小心翼翼的對其他幾位麗人道:“你們聽說了沒,這個貞貴人雖然是母后皇太后的妹妹,可惜是庶出,又生在二月,不受父母待見,早早的就被陸丞相送到鄉(xiāng)下去了。”
李麗人聽聞,只淡淡笑道:“雖然聽說這個貞貴人自幼養(yǎng)在鄉(xiāng)下,但陸丞相也是請了族親照看的啊,尋常千金小姐也總要學(xué)點東西,總不至于什么都不會吧?!?p> 她們哪里想得到,陸元貞當(dāng)時莫說是學(xué)琴棋書畫,就連飯都吃不飽呢!
陸元貞眨了眨眼睛,站起身道:“臣妾領(lǐng)命!”
琴棋書畫都是需要從小培養(yǎng),在座的妃嬪們,除了珍妃以外,無一不是這方面的高手,陸元貞知道這方面的欠缺,不知被多少人嘲笑過。
只是她起步太晚,再去學(xué)習(xí)琴技和書法,都很難學(xué)有所長,所以她只得另辟蹊徑去學(xué)習(xí)舞蹈。在那段時間,陸元貞真的去學(xué)了不少的舞步。當(dāng)然—與從小學(xué)習(xí)舞蹈的那些千金小姐相比,還是有不小的差距。畢竟她再如何努力,也不可能迅速彌補上空缺的那么多年。
所以,不能走尋常路,必須得取巧,陸元貞微笑起來。
夏凌諾看著陸元貞,只覺得這個少女的眼睛和別的女孩極不一樣,像是月下幽艷的井水,極清而深,眼底卻有什么冰冷的東西橫亙在那里,讓人摸不清。
“本小主還需要兩樣?xùn)|西,請陛下允諾?!标懺懙穆曇艉茌p很莊重,一本正經(jīng)的模樣。
夏凌諾點點頭,道:“去吧?!?p> 掌事太監(jiān)聽了夏凌諾的吩咐,便跟著陸元貞下去準(zhǔn)備。走過回廊,直到眾人都看不到了,陸元貞才輕笑道:“請公公為我準(zhǔn)備幾樣?xùn)|西?!?p> 掌事太監(jiān)聽了陸元貞的話,面上露出疑惑的神情,卻還是趕緊吩咐人去做了。
宴會上—
珍妃冷笑一聲:“哼,故弄玄虛,不過是跳舞而已,又能玩出什么花樣。”
珍妃鐵青著臉,現(xiàn)在她恨不得撕碎陸元貞,早已迫不及待地等著陸元貞出來出丑了。
夏凌諾舉起酒杯,道:“三哥來,我敬你一杯。”
夏凌辰微笑:“多謝。”
一旁的仁和親王夏凌玉一直坐在那里,充滿同情地看著面色發(fā)白的宣德親王,連安然長公主和他說話都沒有聽見。本來今日家宴夏凌玉根本不想來的,他一天只顧玩鬧,畢竟六歲的孩子嘛!
可他是圣母皇太后鄭令月的小兒子,鄭令月無論如何是要把他帶出來在親貴面前長臉的!
夏凌玉和夏凌諾不同,夏凌玉是自幼養(yǎng)在圣母皇太后身邊長大的!
鄭令月生夏凌諾的時候,位份并不高,因此夏凌諾一出生便送到了先帝爺最為寵愛的宸賢妃那里,可是好景不長,在夏凌諾十歲那年,宸賢妃生了一個小皇子,先帝爺頗為寵愛!
奈何小皇子卻是個無福之人,不到十日就夭折了,宸賢妃傷心過度,一病不起,一個月后也薨了!
當(dāng)時朝中大臣皆私下暗道,如果宸賢妃和小皇子不死,那么太子之位絕不可能輪到那位廢太子了!
宸賢妃死后,先帝爺就把夏凌諾送還給了鄭令月。
頑皮的安然長公主見夏凌玉不理睬他,早已坐不住了,可是無論她說什么,夏凌玉都是一副恭敬卻漫不經(jīng)心的模樣,讓她大為氣惱。
一轉(zhuǎn)眼,又看到夏凌玉容貌漂亮得過分,安然長公主盯著他看了半天,忍不住道:“你該不會是個女孩子吧?”
夏凌玉淡淡垂下眼睛:“長公主,我是男孩子?!?p> 安然長公主鼓起臉,滿臉懷疑道:“叫什么長公主啊?本公主只比你大了四歲而已!叫姐姐!”
夏凌玉:“……”
這時候,下人們抬來了四面高大的白色絹紙屏風(fēng)到眾人面前。珍妃笑道:“這弄的是什么玄虛,不是說跳舞嗎?這是要當(dāng)眾作畫?”
夏凌諾的眼睛里,閃過了一絲好奇。
眾人也議論紛紛起來。
陸元貞仿佛什么都沒有聽見,只是換了掌事太監(jiān)準(zhǔn)備好的潔白舞衣,進入了屏風(fēng)之中。屏風(fēng)太過于高大,眾人只能看見一道窈窕纖細的影子,卻完全看不見陸元貞的面容,他們不由得更加好奇。
整個花園里一片寂靜,靜得就如同沒有一個人在一般。
樂起,用的是最尋常的清平調(diào)。陸元貞云袖破空一擲,不慌不忙,帶著節(jié)奏感緩緩地舞起,隨后雙手拿住衣襟,緩緩一甩,身子旋轉(zhuǎn)過去,寬廣的衣袖飛舞得如鋪灑紛揚的云霞,頭上珠環(huán)急促地零零搖晃作響。一陣風(fēng)吹起,無數(shù)的花瓣紛紛揚揚拂過她的鬢,落上她的袖,又隨著奏樂旋律漫成芳香的云海。在花瓣雨中,她的腰肢柔軟如柳,漸次仰面反俯下去,裙衣飄飛,秀發(fā)飄灑,接著一連串精美的舞姿展現(xiàn)出來,頭發(fā)上的簪子碰出清脆的響聲。過后不久,人跳向空中,衣袖飄動,雙足旋轉(zhuǎn)得更疾,直旋得裙裾如榴花迸放吐燦,環(huán)佩飛揚如水。此時已是霞光最絢爛的時辰,與地上的花園相映生輝。微風(fēng)來了,吹動各色花錦,活色生香,搖曳翩翩,眾人沒辦法看到她的臉,只看到那窈窕纖細的影子,如同天上的霞被剪碎了,落到地上,影映在屏風(fēng)之上。
眾人看得都愣住了,他們還從未見過這種跳舞的方式。平日里看得太清楚,反倒覺得平平,但是這樣只見一道美麗的影子,映在四面屏風(fēng)之上,卻顯得身姿妖嬈,令人浮想聯(lián)翩。
夏凌諾笑了:“倒也是個有趣的奇女子?!?p> 珍妃輕輕嗤笑一聲。哼,陸元貞真是會取巧,知道自己舞蹈平平,便用影子舞的方式來表現(xiàn),用新奇沖淡舞姿的平庸。
就在這時候,安然長公主突然跳了起來,瞪大了一雙圓圓的眼睛,驚呼道:“你們看!”
眾人凝神望去,卻看到正面的那道雪白的屏風(fēng)上突然多了一個點,隨后,閃出乍開三分的花兒,伴著陣陣伴奏的樂曲聲,跟在后邊的朵朵小花便一發(fā)不可收拾。最令人驚奇的是,隨著陸元貞的手腕轉(zhuǎn)動,原本繪出的花苞,就像從熟睡中蘇醒過來了似的,徐徐地向外伸張,開大了、開圓了……這樣一個開花的全過程,可以在人注視之下,迅速完成。
仿若天上的云朵起舞,仿若霜露滴凝成淚珠,仿若飛鳥躍出高大樹林,仿若脫兔逃離堅固牢穴。
陸元貞的舞蹈輕靈、飄逸,隨著她的舞動,大朵、小朵,單瓣、復(fù)瓣,各種各樣的花朵一齊在雪白的屏風(fēng)上開放?;▍仓?,屏風(fēng)后的人影還在翩然起舞。樂曲越是加快,屏風(fēng)上開出的花兒越是熾熱,愈加濃麗,愈加熱情,愈加旺盛。
夏凌辰慢慢站了起來,小臉興奮得通紅,猛烈地拍起巴掌來:“好看好看!這個最好看!哎呀,比剛才的那些勞什子好看多了!”
眾人皆是驚嘆不已,為這奇跡般的場景說不出話來。舞蹈并非絕世無雙,畫畫的技巧也未必多高超,但一邊舞蹈一邊畫畫,最難得就是兩者的配合。每一個舞步都配合著一朵水墨花的盛開,每一個節(jié)奏都和繪畫結(jié)合得那樣天衣無縫,鮮花盛開,花叢起舞,這是多靈巧的心思!
夏凌諾看得目不轉(zhuǎn)睛,最后突然笑起來,他輕輕點頭,道:“這個貞貴人,的確很聰明?!?p> 舞曲罷,四面屏風(fēng)上全都畫上了盛開的鮮花,跟這滿園的鮮花勝景相得益彰,陸元貞輕輕喘了一口氣,從屏風(fēng)后緩緩走出。眾人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袖底早已被墨汁染黑,可是她卻像是沒事兒人一般,笑嘻嘻地上去給皇帝行禮。
夏凌諾微笑,道:“你能有這份心思很好,怪不得太后也很喜歡你。這是什么舞?”
陸元貞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笑道:“回稟陛下,這是水墨舞?!?p> “水墨舞?好啊!好!傳朕的旨意,晉貞貴人為從四品貞麗人!”夏凌諾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