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今,乃是幕啟二十九年二月初三,正值嚴(yán)冬。
西離,域姜城。
大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接連下了半月之久,街上零星散布的商鋪木屋積落皚皚白雪。路旁雪堆摞起來甚至有六七尺之厚,人們穿梭在其間如走迷宮。
寒冬凜冽,著實冷得透骨。當(dāng)?shù)厝肆?xí)以為常,外出著厚衣厚袍尚且能抵御,且各家商鋪都燒著通紅的火爐,若是進(jìn)得屋去取暖,倒也暖意融融。
竺衣身著一襲長及腳踝的白袍走在石階寬道,脖頸處圍了一條雪兔毛領(lǐng)。這是剛從蠻阿娘衣鋪里買來的,毛領(lǐng)光滑柔軟,她摸著愛不釋手,小臉溢滿喜色,樂呵呵地不知在和身邊的仇水說著什么。
嘴上說得起勁兒,卻一個沒注意,腳下打了滑,直直朝地面摔去。
仇水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撈住。
彼時一陣喧嘩自二人身后響起。
自燈籠攤左拐的長道處,透過人群隱約看見一輛裝飾華美的馬車由于已被圍觀的人群擋了去路,不得已停在了路口。
域姜城位于幕啟皇朝轄地極西的西離之地,這里以皙族人為主,而皙族人多以騎馬出行。故而,馬車在這里實屬罕見。
何況是一輛華貴精美的馬車。
聽人們圍著它議論紛紛,竺衣竟覺著這馬車分外眼熟。
仇水扯了她的胳膊就要走,她哪里肯,嘴里嚷著:“看看,就看看……”奈何仇水突然使了力氣拉她。就在她要轉(zhuǎn)身的剎那,人群終于被遣散開。
二人聞聲,又停在原地,竺衣還保持著回望的姿勢,如此便見得有人自車中出來。
距離有些遠(yuǎn),遙遙看去,卻依舊能看清那人的容貌,傾盡天下的英氣容顏,一如往昔,好看到晃眼。
世人怎么形容他來著?她好像已經(jīng)記不起,但她還記得他。
竺衣頗為疑惑地看看仇水,求證似的硬著聲音,念出那人的姓名——“左柸”?
左柸……
仇水暗中攥緊了拳。
左柸,姓左,名柸,字亭嶼。美名驚世,著聞天下的溫雅公子,精弄文賦詩,注禮儀風(fēng)度,可謂驚才絕艷。
非朝廷權(quán)貴之人,不為名門將相之后,不拜官不涉政。其幼年時,母親身患隱疾早逝,父親也再無續(xù)弦。左父先前靠做海上生意發(fā)家,賺得頗為可觀的銀兩,選址在江南千城野郊處建了諾大的莊園,題名“遙案莊”。
年少時,不知是哪位姑娘,在千城與左柸偶然逢面,僅一面之緣,便惹得姑娘在閨中泛起綿綿癡意,她提筆而記:
“世間當(dāng)有此一人,眉遙逸鋒,目含沉星,巖鼻崢立,薄唇尤冷,萬幕青絲,可擬墨痕,青衫白袍,儒雅俊生。聞之那家少年,原為遙案左公子”……
姑娘一席閨中密詞,秀在團(tuán)扇上,本是自讀自念,卻在一次外出聽?wèi)驎r不慎遺落在人來人往的戲樓,自此,扇上之人的“天人之貌”流傳開來。
不少姑娘慕名而至,縱然還未見著左柸其人,卻是口中念著那些詞,都免不了芳心暗許。
遙案莊本是遠(yuǎn)郊一處凈土,這日漸喧鬧起來,讓左家父子各自思量。左父原想敞開大門歡迎小姐們進(jìn)莊,好為獨(dú)子覓一樁美事,奈何左柸不解風(fēng)情,直接下令莊門緊閉。
但他總有外出之時,被遇見自然不可免。真人鑒證的后果,便是眾口相傳。不多時,僅憑著驚人的樣貌,便傳至朝野上下。
再后來,天下人皆喚這位少年“柸先生”。
倒不是指教書的先生。
幕啟朝野治政端正嚴(yán)明,市井民風(fēng)祥樂安穩(wěn),百姓茶余飯后喜歡拉些閑話來解悶去乏。不知何時坊間漸生出關(guān)乎有名“公子”排位一事。
左柸容顏佳,偏又才華盛,自小飽覽詩書,滿腹經(jīng)綸,頗有才識。
只是,他著實不愿被列入坊間私攥“公子”之列。
其意不在從政,卻也不愿從商,便擲錢在多個城鄉(xiāng)設(shè)了近百座書院,甚至幕啟國土之外的邊疆都有幾處。適當(dāng)為莊園添進(jìn)銀兩的同時,也極大滿足了他潛讀圣書的心思。
由此,百姓出于對他置辦書院的敬仰,皆開口喚他一聲“柸先生”。而他被人冠以此敬稱時,尚未及弱冠之年。
就是這樣一個人,曾將竺衣迷得七葷八素……
竺衣看著遠(yuǎn)處騷動的人群,收回思緒。
那廂里一身墨色大氅,面容清冷的男人慢慢踏出馬車,扶了身旁小廝的手踏下馬凳。待他站穩(wěn),漫不經(jīng)心“掃視”了周圍一遭。
只是,他能看到什么呢?
世人皆知,幕啟二十七年冬,遙案莊失火,柸先生因大火致雙目失明。
竺衣看他放開小廝的手,將大氅的袍帶仔細(xì)系緊,動作嫻熟,附耳與身旁人說了什么,在下人的幫扶下進(jìn)了一處低矮簡陋的茶肆。
無人注意到這邊站著的兩兄妹,二人也沒心思要引起人家注意,老實折身回家。
到家時,已近傍晚。大雪依舊沒有要停的架勢,仇水幫忙清掃了屋前落雪,便回了古寨。竺衣隨意熱了剩食,吃了兩口,也就梳洗一番上床休息。
天色不知不覺黑透,落雪簌簌,又好似沒有聲音。她在黑夜里睜著眼,什么也看不見的漆黑,并不覺得可怕,只是無聊。
半晌,一聲輕嘆溢出。
不知道左柸怎會突然造訪西離,如何思量,她也不會將這緣由與自己搭上邊,只得猜想這不過又是他的一場“游歷”罷了。
讀書人都希望在外云游一番,更何況他是天下人聲口相傳的“柸先生”。
東海之濱,北地之野,中原之城,南蠻之理,他皆數(shù)次游訪,唯這西離之地他不曾來過。
默嘆一聲:讀書人的追求真累。算著時辰,不消片刻,床上的人便昏沉睡去。
她的周遭好像很安靜,又好像一片嘈雜,嘈雜到耳鳴、躁動……
距離竺衣的小木屋不遠(yuǎn)處的古寨,此時正是一副歡欣熱鬧的場面。
大雪紛飛,還在忙碌接待的人們個個凍得鼻頭發(fā)紅,依舊熱情不減地為左柸一行人馬忙前忙后。
早有一眾已嫁未嫁的姐妹打著拜訪柸先生的名義款款前來,胥桉郢以安寢為由拒之門外。西離的嚴(yán)冬是極難熬的,遑論夜間?
然鶯鶯燕燕的女人們不肯離去,這便擾得屋外嘈雜不堪。
左柸與胥桉郢、路麥幾人圍坐在燒得通紅的爐火前取暖。
屋外的喧鬧,襯得屋內(nèi)沉默的場景有些沉重。
爐火不斷“噼啪”爆出火星子,映在左柸的眸子里,閃爍著升騰,掙扎著寂滅。
他拾手往爐中添置一根木樁,靜默良久,道:“我一直信她死了,死在瑾園?!?p> “她今日站在那里笑,我還有些懷疑她不是真的竺衣,”蹙眉,他看著跳動的爐火,聲音低了幾分,“那般鮮活的樣子,是夢里重溫?zé)o數(shù)次的,稍不注意,就會驚醒?!?p> 那一時,終于見到了她的人,卻懷疑自己重現(xiàn)夢境的驚慌,現(xiàn)在想來還有些心悸。
左柸抬頭,看向胥桉郢,眼中隱隱赤紅,“不知該歡喜,還是悲哀。她當(dāng)初一直說不怨我,轉(zhuǎn)而布了這樣一個局離開?!?p> 從來清傲的男人,無波無瀾的心緒正在一步步瓦解?;叵脒@一年來的折磨,他的聲音已濃重得如染不開的墨,蒼涼、沉重,“她原不是一個說謊的人,卻用這個謊言,成功騙過了我們?!?p> 胥桉郢知道主子只是想說出來,便只打算聽著。路麥幾人嘴笨,現(xiàn)下也不知該如何接莊主的話頭,于是同樣選擇沉默。
良久,歡七毛手毛腳去添柴,攪得爐內(nèi)直冒青煙,胥桉郢想起左柸雙目復(fù)明不久,不得不出聲提醒他歇息。
左柸拍去手上的灰塵,起身,再出口的語氣已如往常般清冷,“我復(fù)明一事既未公開,便如照從前,當(dāng)我依舊目不能視,知否?”
胥桉郢默笑。自今日里下車開始,他已經(jīng)眼盲了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