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家里那頭老黃牛鬧出來的動靜不小。
看到情況的不只她一個,眼神頗為好使的趙玉愣是瞄到了她家正對面的大伯家的窗戶動了一下。
趙玉透過窗戶支開的小縫,看著眼愣,略略琢磨了一下,也沒瞞著,開口告訴了袁氏。
袁氏此時全身心都放在手上這件衣服上,聽了趙玉的話,也沒多想。
心里只當趙福祥有事耽擱才回來晚了,胡亂應了一嘴,繼續(xù)忙手頭的活。
趙玉……
行叭!
既如此,那她看到她爺往堂屋里抱麻袋的事就不說了。
不知自己錯過一場大事的袁氏毫不知情。
小孩子嘛,精力旺盛,耐心有限,加上嬌嫩的屁股實在坐不慣身下這硬邦邦的炕,趙玉挪蹭兩下身子,看了幾眼窗外,便匆匆收回視線。
揉了揉眼睛,覺得無聊的趙玉雙手托腮,轉著腦袋,再一次將視線目光放在了趙霞和趙明騰身上。
別說,就這么看著,感覺還不錯。
可惜安逸的時光沒持續(xù)多久便被外力打破。
“咚咚咚—咚咚——”
李氏開始挨家挨戶的叫人。
當然,她叫的都是兒子,能當家做主商量事。
至于幾個兒媳,天兒黑了,家里孩子多,總得有人留在屋里照看孩子。
聽見門外傳過來的動靜,趙善川以為還是家里夏收的事,仰頭回了一句,又囑咐好袁氏鎖門,這才放下手頭的活,套上鞋子,急匆匆的出了門。
因為著急,身上的外褂都忘了穿,只一件單薄單衣跑了出去。
引得袁氏拎著外褂趴在窗邊好一通埋怨。
不過到底還是沒穿。
“這人,到時受了涼,可怎的才好!”
“馬上就要夏收嘞?!?p> “哎,罷了,我就去熬碗湯熱著,回來喝一口,也能緩緩?!?p> “二丫,看著弟弟妹妹,娘馬上回來?!?p> 袁氏嘴里嘟囔,一邊提醒趙玉注意兩個小的,手頭褂子一扔,急吼吼的穿鞋下地走人。
趙玉這廂剛回神,嗯字還沒出口,娘就沒影了。
趙玉……
赫,她娘辦事,有夠風風火火的。
袁氏不得著急,家里的爺們就是頂梁柱,不能倒了。
在這個醫(yī)療不發(fā)達,世家大族壟斷大部命脈,掌控絕大部分權益的時代。
普通莊戶若得病,輕則保住小命,家產見底,重則一命嗚呼,傾家蕩產,外債高筑。
不是開玩笑,這可真是要命的事。
不然,李氏也不能將干巴巴的幾片姜片,當成救命藥捂著。
袁氏重視趙善川的身子,只要趙善川出門,她必會為其備上一鍋熱湯驅寒暖胃。
不算麻煩,誰讓他們自家屋里也配有灶臺。
只不過家中的灶臺和廚房的灶臺功能不同。
家里的灶臺是留著給屋里盤的火炕取暖用的,少有做飯燒菜的時候。
所以,尋常時候,灶臺上面都是空的。
眼下為了給家里爺們做湯,袁氏特意將早前卸下來的陶釜重新擺了上去。
刷鍋加水,添柴點火。
袁氏挽起袖子,摸黑走到大堂后面用草席擋住的簾子里,將今兒晚飯時,自己沒舍得喝的那碗雞湯從木櫥里端出來。
雞湯是葷菜,油分足,放涼了了的雞湯上面已經(jīng)凝成了薄薄一層的固體油脂。
且油脂頂餓,最適合熬湯。
將這湯倒進陶釜小半碗,袁氏又從木盆里抓了兩把自己下午回來時,隨手從河邊草叢里掐的水靈野菜扔進陶釜。
河邊水分足,那里的野菜長得最鮮。
平日袁氏去河邊的時候,有事沒事都會薅上兩把野菜拎回來,就算不煮著吃,她也會將其曬成野菜干,放在陶罐里攢著,留到秋冬沒菜的時候,用水泡開煮著吃。
這也是普通莊戶的生活準則。
在這個艱難的時代,要想不被餓死,那就要細心節(jié)儉。
見陶釜里的水冒了泡,袁氏摸出筷子來回攪了攪。
將筷子頭放嘴邊嘗了嘗,袁氏扭頭,又折回木櫥取了幾粒鹽扔進陶釜。
擦了擦手,蓋上木蓋,袁氏低頭填火。
微弱的火光從灶臺口映出,忽明忽暗的火光照亮了袁氏大半的面頰。
袁氏那秀氣的眉毛,上挑的眉眼,挺拔的鼻尖,殷紅的嘴唇和漂亮的下顎線,在橘紅色的火光之下若隱若現(xiàn)。
都說燈下看美人,越來越美。
眼前的袁氏,在火光之下,同樣美的驚人。
一手挑著手上的木柴,袁氏盯著灶臺里燒的正旺的火苗,心說今兒個睡覺,大概又要往炕梢挪上幾丈。
眼下雖未到六月,火炕不至撤下,但也不宜多燒。
尤其今天晚上,她已經(jīng)燒過一回。
眼下因為煮湯又來上一回,怕是緊挨著灶臺口的炕頭,不能睡人了。
想到這,袁氏抿嘴笑了笑,心說火炕真是個好東西,他們眼下能住上它,可要好好感謝南面那位造出來的“活菩薩”王爺。
火炕是最近這幾年新興起的玩意。
據(jù)說是早些兒年,過往的商隊從南方帶過來的。
往年,沒有火炕的時候,不管天冷天熱,他們住的都是那種硬邦邦的睡塌。
天熱還好,睡塌鋪上一層草席子,不至于難熬。
但天冷時,像他們這種買不起木炭的人家,蓋著厚棉被還要被凍的瑟瑟發(fā)抖,真真是要命。
后來,就有了這個火炕,這火炕冬暖夏涼,省錢又救命,他們也徹底被解放了出來。
因為這個火炕,哪怕他們住在中北這面,也念著南面那位“活菩薩”王爺?shù)暮谩?p> 哎,就是可惜了,袁氏幽幽的嘆了口氣,南面再好,日子過得再紅火,他們也去不了……
剛一進門,趙善川就敏銳的察覺到了屋里情況不對。
小心的撓了撓頭,他偷偷側過腦袋,瞄了眼坐在炕頭的爹娘。
只見趙福祥弓著身子,背緊貼在炕頭邊的墻壁,身后陰影將他半個身子遮擋的嚴嚴實實。
猛地一看,黑布隆冬一片,根本就看不清臉上模樣。
李氏坐在趙福祥的下手邊半臂處,背對窗戶,露了張全臉。
倒能看清,就是李氏的面部表情不太好,耷拉著眉,吊眼梢,一臉陰沉。
趙善川心里咯噔一下,直覺要糟。
這是咋?
爹今兒出去一趟,回來娘就變臉了。
莫不是其中有甚么關聯(lián)。
一時間腦袋里想的有些多,以至于趙善川的臉還有些兒僵。
怕被兩人看出來有異,趙善川急忙低頭,老老實實不敢亂動。
沒多久,趙善河和趙善林兩人前后腳的走了進來。
“吧嗒——”
房門被關,屋里人也齊了。
李氏抬頭,看了眼站在地上的三個兒子,扭頭伸手,捅了捅身旁的趙福祥。
趙福祥動了動身子,才張嘴說話。
聲音有些兒沉,兄弟三人聽在耳里,心跟著砰砰亂跳。
“叫你們過來,是有話要和你們兄弟說說?!?p> “今兒,我去了長平縣,試試家里的魚好不好賣?!?p> “倒是聽了點其他的消息?!?p> “長平縣的大老爺要給整個縣加收賦稅,朝廷的告示已經(jīng)貼了出來,是去年的一倍,整三層。”
“眼瞅著就是夏收,估計加收的賦稅要和夏賦一起。”
“咱們長樂縣和長平縣都是那位王爺?shù)姆獾?,應該逃不開?!?p> 趙福祥話音剛落。
三人心里“咯噔”一聲。
兄弟三人,表情齊齊驚變。
趙善林身為家中長子,在趙福祥的培養(yǎng)下,早早就操持家中一切大小事務,可以說是家里種田管事的一把好手。
有關加賦,他最有發(fā)言權。
“爹,不成,加了賦稅,咱們今年這一夏的收成,都得白忙?!?p> 趙善林雙手合掌,“啪”的一聲,掌心兩側發(fā)紅,而他卻恍然未覺,
“賦稅都是有定數(shù)的,朝廷下令,百姓遵守,就是王爺,也不能這么干!”
況且加了賦稅,純粹就是不給莊戶留活路。
何況夏收的糧食,就是為了趕在秋糧下來之前的時間過度。
自家陳糧見底,新糧下來正好接上,才不會斷糧餓肚子。
眼下朝廷若突然加賦,新下的糧食不出意外都會被朝廷收走。
等普通莊戶家中陳糧吃完,秋糧未下,這段時間又能吃甚。
“賦稅一動,動搖根基,百姓餓死是小,朝廷動亂是大……”
趙善林念過幾年的私塾,認字懂理,曉得家國大義,他才會更氣憤。
“咱們普通莊戶人家,只曉得吃飽穿暖,養(yǎng)娃種田,若是這地界養(yǎng)不活,那就只能換一個地界繼續(xù)養(yǎng),”趙福祥沉著臉,伸手比了四個手指,“四十年前,你爹我就是和你們幾個叔伯逃難過來的,亂有亂的活法。”
瞄了眼黑黝黝的房頂,趙福祥神色復雜,終是嘆了口氣,泄了大半精氣神,“這世道,要亂了。”
說話的瞬間,趙福祥脊背彎的更深,直接蒼老十歲不止。
兄弟三人聞言,紛紛跟著泄了氣,低頭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