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6章 最是薄情帝王家(四)
正如裴清所料,楚天堯的確很早就將他看得透徹分明。
他表面看上去是個特立獨行的老頭,實則心明如鏡,胸中自有大是大非。
他的所作所為皆是為天下蒼生,為此他可以不計任何個人榮辱和得失,甚至連皇帝都可以不放在眼里。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本是儒家先賢孟子提出的理想,但自古以來能真正做到的卻屈指可數(shù),這個老怪物就做到了。
可以說,他的為官信條就是以民為本,忠于天下蒼生,所以他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隨了一朝又一朝,改了一君又一君,即使為人所不恥,為世所詬病,他依舊不改其志,不易其心。
所以,成為魏臣之后,他的一切作為看似忠于大魏,忠于楚氏,實則仍舊是為他所效忠的天下蒼生,只不過這兩者之間利益一致,并不沖突。
所以,楚天堯并不介意他到底忠于誰,只要他所做的一切有利于大魏,有利于楚氏江山,其他一切他都可以當(dāng)做沒看見。
楚天堯內(nèi)心雖冷笑著,但臉上還是掛著帝王特有的親和卻又十分遙遠(yuǎn)的笑意道:“太師既如此說了,那朕有一事欲托付太師?!?p> 裴清躬身揖道:“陛下但有旨意,老臣無敢不從。”
楚天堯?qū)σ慌砸o仁使了一個眼色,姚輔仁會意上前,從楚天堯手中接過一個純金打造、外雕飛龍的密封匣子,回身轉(zhuǎn)交裴清。
裴清接過匣子,抬頭疑惑地看向楚天堯。
楚天堯眼神犀利地盯著他問:“太師,你可敢當(dāng)著朕與太子的面向天立誓,保證你有生之年會忠于大魏,永不背叛?”
楚天堯十分清楚,自己百年之后,慕謙便是唯一有能力、也敢和厲王對抗的人,但同時他也是除厲王之外唯一有能力篡位奪權(quán)的人。
楚天堯確信,只要是為江山穩(wěn)固、天下太平、百姓安寧,裴清必定會全力遵守他們之間的約定,因為這個一心只為百姓謀福祉、連皇帝都不放在眼里的老怪物,他必定不會允許謀權(quán)篡位、禍亂天下、殃及蒼生這樣的事發(fā)生。
他與慕謙一文一武,各統(tǒng)半壁江山,如此方可保魏室江山穩(wěn)固。
當(dāng)然,這要建立在一個根本性的問題上,那就是慕謙絕不會動搖的忠心,這也正是楚天堯多方算計挾制慕謙的原因。
裴清看了看手中的匣子,又抬眼看了看床上的楚天堯,瞬間明白了其中含義,當(dāng)下跪地將匣子高舉過頂?shù)溃骸袄铣枷蛱炝⑹?,終此一生忠于大魏,永不背叛!”
楚天堯眼漏兇光含笑道:“如若背叛,便叫你裴氏一門斷子絕孫,人丁不存,而你裴水鏡將飽嘗人間極惡之苦悲慘而亡,死后永世不得超生!”
饒是老狐貍?cè)缗崆?,聞此惡毒之語,眉梢也不禁挑了挑,抬頭吃驚地看向楚天堯。
楚天堯笑容更甚,寒意也更甚道:“太師不必驚慌,朕只是隨口說說而已,只要太師有生之年都忠于大魏,那么朕剛才所言便自然都不作數(shù)?!?p> 裴清了然,內(nèi)心冷笑。
雖說世人對鬼神之說還是十分敬畏的,但向來特立獨行的他卻從來不信這些,況且都已經(jīng)活到這把年紀(jì)了,就算哪天真遭遇不幸,那也夠本了。
再者,老頭子自信他這條命硬得很,他還有許多未完成之事,起碼在看到亂世到頭的曙光之前,他是絕對不會輕易去見閻王的。
只見他再度埋首高舉匣子道:“老臣必信守承諾,不負(fù)陛下重托!”
楚天堯嘴角彎起滿意的弧度:“很好,平身吧?!?p> “謝陛下?!?p> 裴清托著匣子起身,楚天堯接道:“望太師牢記今日之誓,此匣內(nèi)是一道密旨,朕就將它托付于你了,來日大魏若生變故,太師可請出此詔,以保我兒江山?!?p> 裴清聞言,內(nèi)心再度冷笑。
果然啊,他想的不是如何保天下蒼生,而是要保住他兒子的江山,呵……
他再度躬身恭敬道:“老臣遵旨?!?p> 楚天堯點頭道:“好了,天色不早了,朕乏了,太師也早些回去歇息吧?!?p> 裴清手捧密詔躬身告曰:“謝陛下,老臣告退?!?p> 看著裴清步步退出了大殿,楚天堯這才看向楚隱。
瞧著楚隱纖瘦的身板,他是真的擔(dān)心此子將來是否能擔(dān)得起這萬里山河,不過轉(zhuǎn)念一想他當(dāng)年做過的那些事,他又覺得自己應(yīng)當(dāng)不會看走眼。
對于楚隱,人們幾乎沒聽說過他有什么轟轟烈烈的作為,唯一引發(fā)過爭議的,便是那年他被立為太子一事。
五年前,身為太子的嫡長子楚斌突然暴病而亡,之后又有兩名皇子接連故去,是個人都能看出這其中有貓膩,更何況是天啟帝,而當(dāng)時的楚隱只有十一歲。
其實,因著其生母容妃之故,他早有廢長立幼之心,只是礙于禮法一直沒有合適的理由與機會,沒想到這小兒竟然自己創(chuàng)造了機會。
一個年僅十一歲的少年便已心狠手辣到可以謀害手足,想想都讓人不寒而栗,是皇宮這個大染缸早早地教會了他要想不被別人吞噬,那就只能吞噬別人的道理。
楚天堯在立他為太子前曾找他私下談話問起此事,楚隱以為自己做得天衣無縫,卻沒想到楚天堯早已將一切看穿。
面對楚天堯的質(zhì)問,他也一度很恐懼,卻沒料到,楚天堯非但未追究,反而教導(dǎo)了他一通,就如同今夜他再度對楚隱說起的“為帝之道”。
“四郎,為父今夜這番安排的用意,你可看明白了?”
楚隱躬身揖道:“四郎明白,四郎定不負(fù)父親苦心安排,定會竭盡所能讓楚家江山世代傳承下去?!?p> 楚天堯點點頭又道:“你要記住,若想坐穩(wěn)這個皇位,你就必須夠狠!一旦你坐上了這把龍椅,就更要時時謹(jǐn)慎,處處提防,除了你自己,任何人都不能信,包括阿雪!”
楚隱猛然抬頭,驚訝地看向楚天堯,卻見楚天堯不為所動,繼續(xù)道:“但凡威脅到你的人,不論是誰,你都必須毫不猶豫地鏟除,就算那個人是你最寶貝的阿姐也不能例外,明白嗎!”
楚隱猶豫了半晌,終是沉默地低下了頭,道:“四郎謹(jǐn)記父親教誨。”
楚天堯見楚隱懂得收斂自己的情緒,喜怒不形于色,且天性多疑,又夠心狠手辣,遂放心了許多。
想來,他應(yīng)能保得住楚家的天下吧,但愿大魏江山不會斷送在他手里。
“為父來日無多,能為你做的也不多了,往后就只能靠你自己了。不過在此之前,有件事我覺得是時候告訴你了?!?p> 楚隱疑惑抬頭,見楚天堯先是示意了一下姚輔仁,于是姚輔仁便招呼外面服侍的宮女太監(jiān)通通退出大殿,姚輔仁最后還負(fù)責(zé)關(guān)上了殿門。
楚天堯這才沖楚隱招了招手:“四郎,過來?!?p> 楚隱聽命上前,楚天堯看著他尚稚嫩的臉嚴(yán)肅道:“接下來我說的每一句話,你都要牢牢記在心里,待你登基之后,千萬要時刻小心提防。”
楚隱點頭。
于是,楚天堯便將當(dāng)年庚寅舊事緩緩道來,夜深人靜的崇華偏殿除了楚天堯的竊竊低語和楚隱偶爾的應(yīng)答之外,便只剩下殿外始終未停的凄風(fēng)呼嘯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