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上）

　　離憂居小院里，眾人鬧騰夠了，茶點也吃完了，劉蕙先回西院去照顧孩子了，侍候的人除了旭升和靜姝，其余也都識趣地離開了，小院突然安靜了。

　　有些事雖難啟口，但終究還是要說的。

　　慕榮鎖眉對慕籬道：“小籬，有件事，我想有必要告訴你?！?p>　　此時院中剩下的人也都嚴(yán)肅起來，紛紛將目光投向慕籬。

　　慕籬無言低笑，難為他們今日來得這么齊，還想盡辦法制造氣氛逗他開心。

　　“大哥，你想說的是聯(lián)姻之事吧？”

　　慕榮微訝：“你怎么知道？”

　　下一刻，他就看向了旭升。

　　旭升一見慕榮責(zé)問凌厲的眼神，鬼精地往慕籬身后一躲，怯怯地扯了扯慕籬的衣裳。

　　慕籬趕忙替他解圍：“大哥，這么大的事，就算旭升不說，我遲早也會知道的，你就別怪他了?！?p>　　碰到慕籬，慕榮的脾氣一下子就沒了，擔(dān)憂道：“小籬……”

　　慕籬還是一如既往地溫潤道：“大哥，我沒事，你別擔(dān)心?！?p>　　慕榮將信將疑：“真的沒事？”

　　慕籬含笑輕輕搖了搖頭：“真的沒事?！?p>　　慕榮猶豫了片刻，沉默了片刻，方語重心長道：“小籬，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難過，可這件事……形勢所迫，恐怕也只能委屈長公主了?！?p>　　“我明白?！蹦交h仍是毫無傷感之色，看起來還很平靜，眾人都一臉稀奇懷疑，慕榮尤為擔(dān)心：“小籬，你……真的沒事？”

　　慕籬加重了語氣笑答：“真的沒事！”

　　秦蒼看著這樣的慕籬，同樣也于心不忍。

　　今日大殿群臣議和親，他也在場，只不過這種大事自有諸位宰輔拿主意，輪不到他發(fā)言。

　　眼見群臣商定要將連城雪去和親，他雖也不忍，但卻無理由也無立場阻止。

　　慕榮滿目心疼地看了慕籬許久，最后認(rèn)輸?shù)匾粐@：“你啊~哎！”轉(zhuǎn)而自嘲道：“想必長公主和親的消息已傳遍了京城，不知會有多少人在背后罵我呢?！?p>　　慕籬苦笑：“委屈你了，大哥?！?p>　　慕榮心頭那股闊別了許久的痛楚又蔓延了上來，他的目光掃過慕籬的雙腿，再想到他僅剩十年的壽命，心頭的痛楚便又加劇了幾分。

　　眼前這如玉般美好、冰雪般玲瓏聰慧的少年，他的生命卻是以倒數(shù)計時的，能看著他這樣有說有笑的日子過一天便少一天，叫他怎能不心痛！

　　如果可以，他真的愿意拿自己的命來換他！

　　“小籬，其實……你可以任性一些的，竘漠那么遙遠(yuǎn)苦寒的地方，你當(dāng)真舍得嗎？”

　　心頭閃過一陣針扎似的痛，慕籬苦笑，又是這個問題。

　　“只要你開口，我會不惜一切替你爭取，大不了就是開戰(zhàn)嘛！反正中原跟竘漠之間遲早會有一戰(zhàn)?！?p>　　慕籬含笑搖頭：“大哥，你什么都不用說了，我這副病體殘軀，怎配殿下金枝玉葉，聽聞竘漠三皇子耶律齊文武雙全，才華出眾，頗有名望，說不定是殿下的佳偶良配呢，至少……”慕籬摸了摸自己的腿，接道：“至少比我更合適。”

　　“你當(dāng)真這么想？！”

　　一個不高不低、夾帶著怒氣的女聲傳來，眾人尋聲望去，但見連城雪一身雪白男裝出現(xiàn)在院門口，冷眼望著桃花樹下那輪椅上的少年。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紛紛識趣地撤出了離憂居。

　　秦蒼行至院門外時還特意左右看了看，雖不見人，但他確定自己“聞”到了高手的氣息。

　　他這個人除了特別欠揍和直覺特準(zhǔn)之外，什么優(yōu)點都沒有。

　　連城雪一襲白衣勝雪，齊腰的烏黑長發(fā)被高高束起，垂下的絲絳亦潔白如雪，一如當(dāng)日她用劍指著他時的模樣。

　　只是，如今她的臉上再不復(fù)當(dāng)日的佯怒可愛，那雙圓滾滾的大眼睛里滿是悲傷與幽怨，以及怒意。

　　慕籬怔怔望著五丈開外立在院門口的絕代佳人，心口像是被什么揪住了一般，有種窒息的感覺，手腳也突然間有些發(fā)軟，完全不聽使喚。若非坐著輪椅，此刻他恐已支撐不住站立不穩(wěn)。

　　看到那人真真切切地出現(xiàn)在眼前，慕籬才知自己究竟有多不舍。

　　有些問題，他知道她一直以來都在刻意逃避，自己又何嘗不是呢？她下不了決心面對夢醒，自己又何嘗不是貪戀這場虛幻的美夢呢？

　　可夢終究是夢，總是會醒的，終于還是到了不得不下定決心的時候了。

　　連城雪抬腳踏入院中，步步靠近步步心痛，卻又堅定不退縮。

　　“我來，只想要個答案，因為我不想帶著遺憾遠(yuǎn)嫁他鄉(xiāng)，問清楚了，我就會死心了，就會乖乖地去和親。”

　　慕籬心頭一驚，面上卻極力保持著鎮(zhèn)定。

　　她來到他面前，在桃花樹下站定，眼中有希望與絕望交錯，堅毅與悲傷并存。

　　“我知道，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若犧牲我一人能換來大魏將士免流鮮血，百姓免遭戰(zhàn)火荼毒，那么我愿意。為了阿耀，為了這片生我養(yǎng)我的土地，我愿意去和親。”

　　她的語氣那么篤定，聽不出她有絲毫的遲疑、留戀，這反而讓慕籬更加疼惜、心痛，更加……不舍。

　　“殿下……”

　　“不要跟我說什么責(zé)任什么大局，這些話那些大臣已經(jīng)嘮叨過無數(shù)遍了，即便他們不說，我也懂，我還不至于這么不識大體。”

　　慕籬靜靜地看著連城雪，今夜的她跟往日不大相同，好似換了一個人一般，鎮(zhèn)定理智得讓人心生敬畏。

　　“我來，只想要一個答案。我的心意你一直都很明白，之所以一直不敢面對，不過因為我怕，怕得不到我所期望的答案，可時至今日，我再也沒什么可怕的了。嫁到竘漠，也許今生今世我都無法再回到中原，所以，我只想在離開之前問個明白，做個了結(jié)，以免將來遺憾終生。無論你的答案為何，我都會去和親，這是我身為皇女應(yīng)承擔(dān)的責(zé)任和使命，我不會逃避，更不會退縮?！?p>　　她說得果決，可眼中交錯掙扎的光芒卻透露了她內(nèi)心的苦痛。

　　慕籬低頭苦笑，自相識以來，他還從沒見過這樣的連城雪，讓他驚艷不已，卻也心痛不已。

　　正因明了己心也深知她心，他才更要斬斷她所有的牽掛，讓她不再有任何的留戀！

　　只見他雙眼直視連城雪道：“今生是慕籬福薄，無法消受長公主殿下一片真心，來生若有緣，慕籬愿當(dāng)牛做馬報答殿下這一世的深情！”

　　他說得很平靜，也很堅決，不露一絲不舍，不留一絲余地。

　　一陣疾風(fēng)掃過，吹落漫天的桃花，紛飛的花瓣，片片皆如連城雪此刻下沉的心境。

　　她眼中的希望終于黯了下去，只剩下了無盡的悲涼與死寂。

　　原來，希望與絕望之間只隔著一個答案的距離。

　　連城雪原本以為自己已經(jīng)做了足夠的心理準(zhǔn)備，可在親耳聽見他的答案時，心還是會這么痛。

　　原來不知不覺間，我的魔障、我的執(zhí)念已經(jīng)如此深了嗎？

　　“呵……”驀地，她笑了，笑得很輕，卻透著讓人痛徹心扉的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