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頗為無奈地瞥向洛傾鴻,洛傾鴻卻毫無愧色,負手含笑目送掌柜的下樓。
很快便有三五名店小二上來收拾殘局,二人便在一旁靜候。
“適才兄臺可是讓在下見識了什么叫舌燦如蓮,佩服,佩服!”
“哎~我可是實話實說啊,好端端的非要請我吃飯作答,可不是錢多得沒地方花嘛!”
“那也不必把我說得跟敗家子似的吧?”
“哎,這兄弟可就冤枉我了,我只是幫你找了個很好的借口,以免咱們被麻煩纏身?!?p> “此話怎講?”
洛傾鴻環(huán)顧了一眼二樓各自低頭干活兒的伙計們,而后湊近少年小聲道:“我看得出來,兄弟你因為一時沖動砸了人家的店,于心有愧,有意坦誠,可再怎么說這里也是胡人的地盤,萬一人家一時不忿告到官府,到時咱們就真的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少年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看起來倒是并不畏懼他所說的“吃不了兜著走”的結果。
洛傾鴻輕笑道:“你看,果然被我說中了吧?看你一副老實巴交的模樣,我就知道你肯定說不來謊。既然不好讓你做這種違背良心的事,那只好由我代勞咯,反正不過幾句話而已嘛,又不會缺胳膊少腿兒的?!?p> 白衣少年眼見洛傾鴻的一言一行,忽而生出一種錯覺,仿佛他與這個人已相識多年,與之相處讓他覺得舒心愜意、無拘無束,不由自主地想與之親近、相交,不似以往那些與他結交之人,都充滿了令人作嘔的巴結、奉承、諂媚。
伙計們的動作倒也利索,二人說話間的須臾功夫,他們已將臨窗的區(qū)域收拾干凈了。
其中一個小二走上前來道:“二位客官請坐,酒菜稍后便上。”而后識趣地迅速閃人,幫其他人繼續(xù)收拾二樓其他地方。
洛傾鴻恭請道:“請坐?!?p> 白衣少年同請,二人在洛傾鴻之前坐的臨窗位置相對落座,恰此時有小二上樓來上酒菜點心。
待小二下去了,白衣少年拿起酒壺替二人斟滿了酒,舉起酒杯方問:“還未請教兄臺尊姓大名?!?p> 洛傾鴻亦舉杯笑答:“不才洛傾鴻。”
白衣少年眼中閃過一絲意外:“原來是洛少谷主!久聞少谷主濟世活人、俠骨仁心之名,卻始終無緣得見,今日一見,卻覺少谷主與傳聞不盡相同?!?p> 洛傾鴻笑問:“哦?怎么個不同法?”
少年臉上綻放出未成年特有的純真笑容道:“少谷主為人坦蕩瀟灑又幽默風趣,還有一副俠肝義膽、古道熱腸,不愧為藥谷傳人。我雖與少谷主是初次相識,但卻對少谷主有種一見如故的感覺,就好像我們已是相交多年的故友,與君相交令我倍感舒心自在?!?p> 洛傾鴻帶笑的表情微微一滯,搭在桌上的手不動聲色地緊了緊,轉瞬又松開,繼而笑道:“兄臺謬贊,傾鴻愧不敢當?!?p> 楚昱滿面喜悅,舉杯對洛傾鴻道:“在下楚昱,今日能與少谷主結識,實乃三生有幸!”
洛傾鴻未表示出一絲驚詫,只是似疑猶定淺笑道:“哦?原來是大名鼎鼎的沭陽王殿下,想不到洛某今日相助者竟是這樣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當真是榮幸之至啊,呵呵……”
話雖是恭維的話,可他的語氣中卻聽不出一絲對于楚昱身份的疏離與仰視,反而更像是朋友之間的玩笑對談。
對于洛傾鴻并未驚異于自己的身份,而只是將他當做常人看待,楚昱心中既感激又感動。
從來想與他結交之人,無不是沖著他皇親貴胄厲王之子、沭陽王之尊而來,沒有一個是真心想與他相交的。
“少谷主,請?!?p> 洛傾鴻舉杯致意:“殿下,請。”
二人仰頭各自一飲而盡,相視一笑,莫逆于心。
放下酒杯,楚昱又問:“未知少谷主因何會到關北來?”
洛傾鴻答:“傾鴻此次是受家?guī)熕衼泶顺鲈\,原本出診結束我就該回藥谷的,但我從病家口中意外得知,師祖三年前曾在燕州出現(xiàn)過,為尋師祖蹤跡,我才在關北逗留了數(shù)日?!?p> 楚昱點頭表示明白:“原來如此。”
洛傾鴻的手微不可察地緊了緊酒杯,然后看著楚昱滿目真摯道:“殿下對傾鴻一見如故,傾鴻又何嘗不是呢?若非此次出診,我便不會來到關北;若非為尋師祖蹤跡,我便不會在此地逗留,也就無緣與殿下結識。如此看來,你我之相遇,難道不正是上天安排的緣分嗎?”
“哈!”楚昱暢快一笑,而后再度舉杯:“來,為這份上天安排的緣分,干!”
洛傾鴻亦舉杯:“干!”
兩杯相碰,發(fā)出清脆悅耳的聲音,好似連酒杯也為他們的一場相識而歡喜。
一杯美酒暢飲而下,隨后換洛傾鴻發(fā)問:“未知殿下又是因何來到此地?”
楚昱聞言,臉上的笑容轉瞬凝結。
他緩緩放下酒杯,猶疑著松開酒杯的手都好似透露著不為人知的無盡辛酸,令見者不忍。
他抬起寫滿心事的臉看著洛傾鴻,有心傾訴卻怎么也無法開口,好似有一塊沉重的石頭堵在他的心頭、卡住他的喉頭,讓他無法出聲。
洛傾鴻見他欲言又止、痛苦糾結的模樣,連忙擺手歉意道:“啊,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過問殿下私事的,是我逾矩了,傾鴻在此向殿下賠罪?!?p> 洛傾鴻說完便端起酒杯自罰,一飲而盡,還將空酒杯亮給楚昱看。
楚昱卻是看著洛傾鴻,眼中蓄起晶瑩淚光,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傷和沉重堵在他的心頭,卡在他的喉嚨口,讓他怎么也說不出一個字。
那是他心底無法向他人訴說的最深沉的痛。
在世人眼中,他是上天的寵兒,有受寵的生母,有器重他的父親,還有尊貴的家世和出眾的才能,所以他該是幸福的,人生也該是受世人艷羨的美滿。
然而事實卻并非如此,這位在外風光無限、身份無比尊貴的少年英雄,其實有著不為人知的酸楚和不幸。
一不幸者,嫡庶有別讓他面對生母不能喊娘,只能認王妃為嫡母,將來更是連為母親收尸埋骨的資格都沒有。
這是憾,也是悲!
二不幸者,即便他有心認親娘,親娘卻自幼便拒他于千里之外,從不肯與他親近,甚至連一個關注的眼神都不愿給予。
聽王府里的人說,林月娘從生下他的那一天起就再沒看過他一眼,已長到十七歲的他從沒穿過一件母親親手為他做的衣裳,也從沒吃過母親親手為他做的一頓飯。
這是悲,更是痛!
三不幸者,比起母親對他的冷漠、忽視、從不關心,更讓他痛心的是母親對他的恨。
雖然母親從未親口說過,但他知道,母親是恨著他的,因為他的父親是強行將她娶進門的,致使她與丈夫、孩子被迫分離,他的出生更是被母親視作恥辱的象征。母親對父親的恨有多深,對他的恨就有多深。
這不僅是楚昱之悲,今生之大不幸,更是他一生都無法磨滅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