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如火,殘陽如血,曠野無聲。
血紅的夕陽余暉熏染了整片暮色,好似是為那些血染疆場、倒臥黃沙的生命唱響的挽歌,凄美哀絕,波瀾壯闊。
暴雨剛過,積水未消,但見廣闊的營地上,或浮于稀泥表面,或半埋在稀泥里,到處都是敵軍留下的東西,有軍帳木柵,有刀戟長矛,有糧草輜重,有軍旗戰(zhàn)馬,然而最多的還是尸體。
遍地的尸體,有趴在稀泥里的,有露出半個側(cè)身的,有只露出一只手或一只腳的,有只冒個頭的,姿勢千奇百怪,卻都是一樣的觸目驚心。
整個營地幾乎被洪水和鮮血混合的泥漿染紅,其中橫七豎八的還有無數(shù)尚在流動的細小水流,將鮮紅的混雜洪水帶往營地的四面八方,場面驚心動魄,世所罕見。
可憐永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
可嘆七尺好男兒,高堂白發(fā)也盼歸。
十萬聯(lián)軍,就這樣永遠地留在了大周的疆土上。
而在一片死氣沉沉的慘烈戰(zhàn)場中,唯見一人在其中來回穿梭,用雙手瘋狂地挨個刨著那些沉眠在戰(zhàn)場上的尸體。
只見慕榮一身金甲幾乎已經(jīng)看不出原來的顏色,渾身上下都沾滿了混合著鮮血的稀泥,頭上、臉上也都被血染的稀泥糊得壓根認不出來了,可他依然專注而瘋狂地用雙手刨著尸體,一個一個地確認。
而在營地外圍,歐陽烈、陸羽和一眾親兵,還有奉命來清理戰(zhàn)場的周軍將士們排成了一堵墻,嚴密而整齊地列著,個個神情凝重,氣氛壓抑非常。
從乘風回城報信、將所有戰(zhàn)后事宜都交給鄭淳和明劍之后,慕榮便來到了這里,不顧眾人勸阻徒手開始刨尸,跟來的所有人都只能默默地站在一邊看著,誰也不敢上前去勸,因為慕榮壓根聽不進任何人的話。
他在尋找柴素一、蘇柔以及一對靈兒的遺體。
昨夜敵軍大營突遭洪水襲擊,那樣慌亂中,楚天承不可能顧得上幾具已經(jīng)沒有多大作用的尸體,所以慕榮敢肯定,他們一定和這些犧牲的敵軍一起湮沒在了洪流里。
所以,他下了死命令,在他沒有找到他們的尸首以前,不準任何人踏入戰(zhàn)場,否則嚴懲不貸,就更別說清理戰(zhàn)場了。
從午前一直到夕陽西下,他就這樣徒手在泥濘的戰(zhàn)場里一個接一個地刨,不肯停下,也不曾說過一句話,連歐陽烈和陸羽都不曾上前去勸過,就更別說其他那些將官了。
歐陽烈看著慕榮那副樣子,腦中自然而然地便回想起了不久前他在京郊亂葬崗穿梭于萬人坑間尋找至親遺物的場景。
慕榮之殤令他內(nèi)心飽受折磨與煎熬,然而他卻無法撫慰慕榮心中的傷痛。除了默默陪伴,他什么也做不了。
終于,慕榮刨尸的動作驀地停滯了,而在他的面前是一具整個被泥土糊得不成樣子的尸體。
只見他有些不敢置信地伸出顫抖的右手,抱起那人唯一漏在泥土表面的頭,然后抬起左手,一下又一下地,極其輕柔而小心地抹去那人臉上的泥土,發(fā)覺擦不干凈,便想用袖子去擦,一看袖子都被鎧甲罩住了,于是便單手粗暴地扯下了自己的戰(zhàn)袍,然后再用僅剩的部分干凈衣料極其小心地擦那人的臉。
終于,那人的臉露出來了,慕榮也看清了,整個人就突然定格在了那里,維持著跪在稀泥里抱著那人的姿態(tài)一動不動。
他伸出左手,本能地想要去觸碰那張臉,可是卻因手太臟而又止住了,就那樣顫抖地停在了半空,眼中瞬間便流出了一滴淚,接著便是更多的淚滴劃下,在他那張被稀泥糊得壓根看不清五官的臉上劃下兩道清晰的淚痕。
“母親……”
看著母親渾身都被帶血的泥漿包裹,慕榮感覺呼吸有一瞬的停滯,強壓心頭的劇痛輕聲一喚,他便再吐不出一字,轉(zhuǎn)而用他的雙手將柴素一的尸體極其溫柔小心地拖出泥漿,緊緊抱在懷里。
他還是不敢用他的臟手去碰觸慈母的臉,只用雙臂僅僅將她抱住,然后揉進懷里,死命地咬住牙,不讓自己哭出聲。
慈母在懷,昨日城北的一幕幕仍在眼前,慕榮的心便撕扯割裂般地陣陣抽痛起來,渾身上下每一寸肌膚也都傳遞著痛楚,令他幾乎不能呼吸。
母親,對不起,是孩兒無能,對不起,……
他雖未痛哭出聲,可“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悲慟卻更加令在場眾將為之心疼,個個都跟著紅了眼眶掛著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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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終于不見,無邊暮色席卷天地。
但見距離魏竘聯(lián)軍營地不遠的槃水河邊,亂石雜草叢生的淺灘上有一塊被清理干凈的區(qū)域,內(nèi)中整齊地擺放著四具蓋著白布的遺體。
四人皆已被清理干凈,并換上了干凈的衣服,仍舊是慕榮獨自一人背對槃水、面向四人一動不動地跪著,一旁除了歐陽烈和陸羽,其余所有將士都清理戰(zhàn)場去了。
歐陽烈和陸羽兩人自始至終還是默默地、遠遠地站在一邊,誰也沒有上前去打擾慕榮。
從找到他們,到不肯假以他手親自將他們從慘烈的戰(zhàn)場搬出,再到為他們清洗,然后他便一直這樣跪在那里,仍舊無聲,也不動彈。
在歐陽烈看來,仿佛是他的眼淚已經(jīng)流干了,仿佛他的心已經(jīng)死了,那種說不出來也哭不出來的悲涼,歐陽烈感同身受,卻無法代替他痛,也無法替他去承受這一切,只能就這樣默默地陪著他。
經(jīng)過這兩日翻天覆地的變故,慕榮的身心又經(jīng)歷了一次徹底的洗禮。凝望眼前永遠不會再醒來的至親,慕榮腦海中不斷浮現(xiàn)過去那些人和事,想起了從過去到現(xiàn)在那些為情為義、為家為親、為國為社稷而犧牲的無數(shù)人,想起了舞陽族長的話。
“……舞陽巫族從不枉言,大公子你的帝星命格乃上天注定!”
“時機未到,多說無益,有朝一日時機來臨之時,還盼大公子能不負天意,救天下蒼生于水火。”
最終,他的腦海定格在慕籬的手札。
“有朝一日賊佞不存狼煙靖,亂世一統(tǒng)天下清,但愿這天下再無戰(zhàn)火紛爭,愿這人間再無骨肉離散的悲劇發(fā)生!”
慕榮低頭終于有了動作。只見他將手伸進懷中掏出一物,正是當初楚昱受慕籬之托交給慕榮的五色長命縷。
耳邊又響起昨夜夢中幼弟的寄言:“大哥,答應(yīng)我,不論將來遇到何種困難,你都一定要堅強地活下去!”
慕榮緊握長命縷抵上心口,緊閉的雙眼中再度劃下一行清淚,然而這次他的眉間除了隱忍的悲傷,更有堅毅的決心。
他再次攤開手中的長命縷,而后又看了看面前骨肉至親的遺體,慕榮眼神終于恢復了從前那股天地人神皆難以撼動的堅定。
小籬,若這是你未了之愿,那我將不惜一切為你達成!我答應(yīng)你,我一定會親手終結(jié)這烽煙四起的亂世,叫這世間再無戰(zhàn)火紛爭,再無骨肉離散的悲劇發(fā)生!
我答應(yīng)你,今后我不會再被任何人任何事?lián)艨?!不論未來遭遇如何,我都會好好地活下去?p> 胸有乾坤,銘離人之夙愿。
志懷霜雪,踏無悔之征途。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
狼煙靖平終有日,盛世繁華祭英靈!
他雖是被命運推上這條充滿鮮血的荊棘之路的,但為了那些逝去的人,為了那些人的夙愿,更為了守護他在這世上僅剩的親人,守護大周這萬里山河,這條漫長而艱難的血路征途,他將義無反顧地決行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