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的一處密林。
已是子時,昨日剛下過雨的林中彌漫著一股混合著泥土和草木的清香氣息,還隱隱摻雜著一些腐爛的霉味,一向鮮有人來的樹林此刻更是安靜到了極點,忽的刮起了一陣涼的徹骨的風(fēng),地上的落葉便趁勢隨風(fēng)而起,緩緩在空中飛舞著,這原是極為正常的一幕,但放在這月黑風(fēng)高的夜里,不免讓人有些后背發(fā)毛。
又是一陣冷風(fēng)拂過,仿佛是一只冰涼至極的手在空中亂舞,所碰之處皆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帶起剛剛落下的一片葉子,在半空中不知繞了幾圈,才緩緩落下……
這時,一只沾滿血污的手猛地抬了起來,順著手臂往上瞧了瞧,這才發(fā)覺,地上躺著一個已經(jīng)被血污和泥巴糊的看不出原樣的人,只依稀能看出,這,似乎是個男人,且是個稚氣未脫的少年。
視線再移,在那滿身血污的少年面前,站著一男一女兩人,男的身著墨色衣衫,年紀尚輕,裝扮像是某個家族所養(yǎng)的暗衛(wèi),而那女子年紀倒也不大,一身價值不菲的云緞蘇錦,上面繡的花紋因著夜色的原因看的不是很清,但可以肯定,這少女的身世定是不俗。
只見她此時正期期艾艾的用手絹抹著眼淚,視線所及之處,赫然就是那傷痕累累的少年。
“凌澈,對不起,我也不想這樣,實在是你平日里總是糾纏我,讓我實在無法忍受,這才……”
似是實在看不下去她的此番作態(tài),原本趴在地上的人努力撐著身子站了起來,靠著身后的樹輕輕喘著氣,站起來似乎不甚容易,他冷笑著抬起了頭,雙眸中盛著滿滿的厭惡和反感,仿佛和她再說一句話都是對自己的侮辱:“呵!我糾纏你?當(dāng)初是是誰給我下藥?若我定力稍差些,趁著當(dāng)時年少血氣方剛,說不定還真就遂了你的意,如今倒好,什么臟水都潑到了我的身上!咳咳…若不是當(dāng)初我肯拱手讓出白家嫡子的位置,你又哪能如此風(fēng)光無限?!也只怪我瞎了眼,一直以為你性格純善,無害人之心,也罷,左不過我還欠了你父女二人一條命,若是要殺,直說便是,不必如此大費周章!”
白語裳暗暗咬牙,有些心虛,瞥見墨言望向自己的視線,眸中閃過一抹慌亂,忙急急得解釋道:“墨言,你莫要聽他胡言亂語…他不過…不過是想在死前拖我下水罷了,你不會被他蠱惑的…對嗎?”
墨言垂眸頓了頓神色,別過頭低聲道:“嗯。不必理會,我信你?!?p> 白語裳這才松了口氣,甜甜一笑,挽著他的手臂:“嗯!旁的我都不在乎,只要你信我我便安心?!?p> 聽到她口中的話,墨言原本有些冷硬的神色,也柔和了許多,輕輕握了握她的手,拔出劍指著已是出氣多進氣少的凌澈輕聲問道:“他,可要留著?”
那語氣,似乎是在詢問晚上吃什么一樣,聽不出絲毫的重量,仿佛眼前人是生是死對于他來說,都無所謂。
她垂著眼睫,斂去眸中的陰狠,咬著唇別過頭去,似是極為不忍:“他傷成這般模樣,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與其讓他活著忍受這滿身的傷痛,倒不如…倒不如給他個痛快好了。”
墨言摟了摟她,笨拙的安慰:“不必難過,他不過是一個乞丐罷了,死便死了,與你無關(guān)?!?p> 凌澈實在不想再看眼前這辣眼睛的一幕,摸了摸胸口,艱難地取出一把匕首,握在手中,唇角的笑兩分自嘲一分苦澀,剩下的皆是滲人的冷意:“何必勞煩白大小姐的人親自動手?不過是要我這條命罷了,給你便是!下輩子,我一定會將眼睛擦亮些,你們這種人,我見一個殺一個!”
言罷,睜大雙眸,咬著下唇的力道隱隱加重,深吸了一口氣便毫不猶豫的刺向了胸口。
口中的血腥味越來越濃,他強忍著吞了回去,一雙眼眸布滿血絲,一口雪白的牙已被血污盡數(shù)侵染,看起來頗有些滲人,即便如此,他卻還笑得出來,細看之下,也不難發(fā)現(xiàn),那抹笑里滿是苦澀。
痛嗎?
怎能不痛?
可傷口再痛又怎敵得過那心中之痛?
眼前這人,與他朝夕相處,他早已將其視作親生妹妹,白家的嫡系身份,他毫不猶豫的讓了,修煉了十多年的內(nèi)丹,眼都不眨的給了她。
他這輩子,對名,對利,半點都不感興趣,放棄了所有,只為從這對父女身上得到哪怕一星半點的親情。
可結(jié)果呢?
呵!
他為了當(dāng)初撿他回家的父女兩人,做牛做馬,傾其所有
而他們,
嘴上說著將他當(dāng)親人,實際上一直把他當(dāng)奴仆使喚
他們是撿了他,沒錯,他不否認。
但這些年來他過得是什么日子?
他們大魚大肉,他卻只吃殘羹冷炙,還要沒日沒夜的出去討飯,不管是嚴寒酷暑,無一例外。
呵。
說到底,終歸是他欠了他們一條命,若是沒有他們,他早就在還不會說話的時候就餓死了。
也罷,欠了他們的,他全部還清,從此,便兩清了。
血順著傷口汩汩流出,手腳逐漸冰冷,他半睜著雙目,眼前隱隱發(fā)黑,不知怎的,突然就笑了出來。
白語裳見他這副模樣,佯裝很害怕的躲在墨言身后,顫抖著抓著他的衣袖:“墨…墨言,他…他是不是瘋了,我們會不會做的太過分了啊?!?p> 墨言拍了拍她的手安撫道:“都是他咎由自取罷了,你不必內(nèi)疚?!?p> 言罷,提著劍緩步上前,面無表情的一劍捅在了本就出氣多進氣少的人身上。
冷嗤一笑輕飄飄一腳將人踹遠了些。
就憑這種窩囊廢,也敢糾纏他的裳兒?
看都不想再多看一眼,便攬著白語裳揚長而去。
他身體重重的撞在樹上,隨著力道反彈滑落,整個人如一灘爛泥般癱倒在地上,恍惚中,眼前突然浮現(xiàn)出了一段畫面…
清澈的溪水中央,兩個小男孩嬉戲玩鬧著,一個穿著白衣,一個一身黑衣,都看不清臉。
黑衣男孩似乎說了句什么,逗得白衣男孩哈哈大笑,兩人你來我往的潑著水玩,玩累了,就趴在蒲公英叢中斗蛐蛐,捉蟲子
這場景就像是一幅畫一樣,美好生動,卻遙不可及。
是他內(nèi)心最渴望的美好。
他半瞇著眸子,眼前似乎浮現(xiàn)了白衣男孩的小小身影,艱難地伸出手指想去觸碰那小小的人兒,卻終是力不從心。
寂靜的夜撫過了幾道寂靜的風(fēng),不似最初那般陰冷刺骨,而是溫暖和煦,輕柔宜人。
伴著這陣風(fēng),他永遠的閉上了眼睛。
沉沉睡去,那還沒來得及去觸碰白衣男孩的手指,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