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城》第二章

　　李錚然在榮家住了下來。

　　榮家的宅子坐北朝南，前后共有三進，兩側(cè)各有廂房。天井闊朗，雕梁畫棟?；▓@里春有桃李，秋有桂菊，四季都是好景致。

　　李錚然住的地方在榮宅的西北角，與后花園一墻之隔，卻只是兩間并排的小平房，用來存放宅子里棄而不用的雜物。榮鳳霖已經(jīng)打定主意不還錢，但又不能撕破臉趕人，只好慢慢把李錚然磨走逼走。主人的意圖昭然若揭，下人自然會在衣食起居方方面面讓李錚然感到?jīng)]有立足之地。

　　李錚然卻住了下來。他手里的現(xiàn)錢不多，不能為了一點自尊貿(mào)然舍棄這個容身之所。何況他還要復(fù)習(xí)功課，想辦法繼續(xù)念書。

　　榮鳳霖紫家里有未出閣的小姐為由，讓李錚然只在后院進出。榮夫人也只在第一天見面的時候說過幾句客氣話。大小姐月影總是羞答答地扭著手帕，漲紅了臉不發(fā)一言。小少爺才四歲，已經(jīng)被寵得不像話，磕一跤都能在府里演變成一場大事故。經(jīng)常跑來找錚然的，只有月棠一個人。

　　月棠的生母來歷頗有些不足為外人所道，生下月棠后沒多久就跑了，去向不明。月棠從小到大都十分機靈，嘴甜，愛笑，是個十足的人精，在榮鳳霖跟前撒嬌討好花樣百出，叫榮夫人一口一個“媽”，叫得比月影還親熱，好像不知道榮夫人背地管她叫“小娼婦養(yǎng)的”似的。

　　月棠總是去找錚然。

　　寂靜的午后，后花園里一重一重都是垂柳的影子。月棠腳踩在一塊生了青苔的大石頭上，透過墻壁上一個拳頭大的破洞，輕聲叫道:“錚然哥哥。”

　　有時她拿著書本來找他，怎么做這道算數(shù)題；有時她拿著個繡好的香囊，問他好不好看。如果錚然在看書或者做事，讓她去別的地方玩，她就說:“我不煩你，我也在這兒看一會兒書?！彼混o靜地不說話，隨手采了些花花草草在手里擺弄，書沒看幾頁，花籃就編好了，她把它系在柳樹枝上。

　　錚然偶爾透過孔隙看她一眼，十二歲的月棠，處在女孩向少女轉(zhuǎn)變的年齡，那張模糊的圓臉，線條逐漸細膩，清朗起來。

　　錚然一直很忙。從初春到夏末，荒涼的后院多了兩畦菜地，碧綠的瓜蔓二爬滿了籬笆。已經(jīng)破損的門扉都修好了，開合時不再發(fā)出刺耳的聲音。他用瘸腿的破桌子給自己拼了一張長幾，擺放在院子里。除了溫習(xí)功課，大部分時間他都用來做木雕。

　　逃難來時，除了賬簿和錢，他的箱子里還帶了一整套的木雕工具。他自幼學(xué)習(xí)木雕，就算上學(xué)也沒有荒棄過手藝，雕出來的花鳥魚蟲栩栩如生。油上漆，更是玲瓏別致。每次雕了一個新的，月棠都會歡歡喜喜地要了去，玩夠了又還給錚然。每隔一段時間，錚然就把木雕拿到集市上去賣，木簪子、木梳子、小擺設(shè)不用說，小孩子成群圍在攤子前，不磨得大人買上一兩個小兔子小老虎不肯走開。

　　秋天的時候，錚然考上了國立北平師范大學(xué)。

　　榮鳳霖后來經(jīng)常跟人說起李錚然，說他是怎樣幫助落難的李家少爺，怎樣把他當(dāng)親生兒子一般照顧，怎樣噓寒問暖督促他讀書，怎樣?xùn)|奔西走替他打通關(guān)節(jié)……所以他能考上大學(xué)，謀得一個前程，全都是他榮某人的功勞。每次復(fù)述，他都會憑空加點感人的細節(jié)進去，一邊講一邊被自己感動得熱淚盈眶。聽眾無一不發(fā)自肺腑地贊一聲:“榮大老爺真是大善人啊?！薄昂萌擞泻脠螅@是為兒孫積福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