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 初會(huì)
吱呀呀行進(jìn)的牛車上,金豆兒舉手打著眼罩,眺望著不遠(yuǎn)處的村莊,只見一座座土黃的茅草屋,掩映在各樣樹木之間,茅草鋪的屋頂上,伸出長短不一泥塑的煙囪,那煙囪里便冉冉升著炊煙,想此時(shí)正是做早飯的時(shí)候。
金豆兒是金廣的兒子。金廣到底不放心,必要派自己的兒子跟隨,陳君睿只得隨他。
兩人一左一右坐在套著轅桿的牛車上,身后壘著高高的各樣物什,用油氈布蓋裹了。這些全是金廣早已提前置辦好的。
“將……公子,這就是桃村了嗎?”金豆兒問道。
“是,桃村,到了?!标惥_h(yuǎn)遠(yuǎn)望著村頭的那戶低矮的草房,眼神復(fù)雜。他以陳牛兒的身份在那里生活了五年,卻終究并不是陳牛兒。那里是自己的家,卻又不是自己的家。
陳君睿此時(shí)并沒帶面具,也沒帶黑紗笠帽,現(xiàn)在的他正是他本人的樣子,準(zhǔn)確來說是陳牛兒的原本相貌。
雖是早上,桃花樹下已經(jīng)聚了三三兩兩的人,陳君睿在離花樹數(shù)步遠(yuǎn)的地方,下了牛車。金豆兒也下了來,牽著拴在牛鼻子上的韁繩一端,走在車子的另一邊。
陳君睿微微俯身向樹下的人點(diǎn)頭示意。狐疑不定的人們,正猜疑這牛車上下來的人是誰,不知是誰家的親戚還是過路的?
人群里忽然遲遲疑疑走出一個(gè)老太,盯著陳君睿的臉看了兩圈,這才顫抖著聲音問道:“你……你……你是牛郎……???”
原來是龔老太走了出來。
陳君睿認(rèn)出龔老太,立馬屈身深深一揖:“正是不孝子牛郎,干娘福壽安康?!?p> 原來小時(shí),陳牛兒認(rèn)了龔老太為干娘。
龔老太一把抓住陳君睿的手腕:“我的兒!怎的變化這樣大!干娘都認(rèn)不出了……還以為是哪里的貴家公子趕路。我的兒,你終于回來了!”
龔老太喜的不可,望著陳君睿的臉滿眼端詳,抓著他的手一個(gè)勁兒摩挲。
看得陳君睿作揖,金豆兒也把牛車的韁繩往橋頭一拴,單膝跪地,拜倒在龔老太面前:“小的金豆兒見過老夫人?!?p> 龔老太看著半跪的金豆兒不由一臉疑惑:“這是……”
金豆兒快人快語:“小的是公子買的小廝,專門趕車喂牛的……”
龔老太聞言更是激動(dòng)得不知如何是好:“這就買上小廝了?發(fā)財(cái)了?”
陳君睿笑笑。忽然目光往旁邊一帶,看到兩個(gè)年輕女子向著橋頭走來,而一直拴在轅桿上的黃犬,一聲狂吠頭一仰掙脫了繩子,直直向穆晚晚奔去。
陳君睿面色一變,衣袖下的手緊了緊。
卻不想黃犬沖到穆晚晚面前時(shí),又直直止住腳步,停了下來,抬眼疑惑地望了穆晚晚幾眼,又低頭嗅了嗅,遲遲疑疑的,一步一回頭,又折了回去,老老實(shí)實(shí)呆在黃牛邊上,不再吠了。
龔老太也看到了這黃犬的動(dòng)靜,看到黃犬直沖向穆晚晚二人,嚇得她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剛準(zhǔn)備斥罵,又看那黃犬折了回來,這懸著的一顆心才放了下來,只是心臟咚咚咚地開始如擂鼓般跳個(gè)不停。這要是咬著了可如何是好?
遂怒道:“這是誰家的狗!放出來卻不管著,要是咬著人了怎么辦?”
陳君睿:“……干娘受驚了,這是我養(yǎng)的狗,原是路上多個(gè)耳朵,警醒些,不想嚇著干娘了。”
龔老太悟了過來,原來是干兒子帶回的狗,咳了一聲,臉上轉(zhuǎn)笑:“嗐!哪里嚇著我了,是嚇著你娘子了……”
說著便笑著招手喚穆晚晚:“晚晚,來,這便是你家夫君牛郎了……牛郎,這是你娘子晚晚……”
穆晚晚:……
陳君睿:…….
看著兩人都有些發(fā)愣,龔老太扯著陳君睿就往陳家的方向走,笑道:“娘子再漂亮,也不能老盯著看……回家嘍,你娘可是望穿了眼啊?!?p> 又招呼穆晚晚:“晚晚,走,回家了……”
穆晚晚看到陳君睿的一瞬間,是愣了愣的,不知為何,腦海中忽然想起一句話,那世里小說中看過的一句話:這個(gè)妹妹我在哪里見過的……
搬移到此處便是:這個(gè)男子我在哪里見過的……
一樹繁花下,他穿著一件白色的錦緞披風(fēng),晃眼如日光照映著輕雪,而比身披著的輕雪般的錦緞更晃眼的,是他的容貌。
陳家二老只說牛郎樣貌沒得挑,她也只認(rèn)為無非是清俊的男子??墒谴藭r(shí)這人站在她的面前,才知這清俊二字竟抵不上他雪白錦緞披風(fēng)的一角。
一樹繁花下,他仿佛是落在混沌九天中的一抔晶瑩的雪,無論春暖夏炙,還是秋爽冬寒,只兀自清涼兀自冰寒,不與人間相關(guān)。
可是偏偏,這宛如神顏的人,卻站在了這塵地之上,俯身揖拜裹著小腳的農(nóng)家老太為干娘。
龔老太攜著陳君睿,腳不點(diǎn)地往陳家趕去。還不忘招呼穆晚晚:“晚晚,你也快點(diǎn)跟上,咱們回了……”
片刻后,溪邊。
水邊蹲著兩個(gè)人。小溪緩緩流淌,流過溪石,流過水草,流出一道道蕩漾的水波紋,蕩漾的水紋上映出了兩人的影子,兩人的影子就跟著流動(dòng)的水晃啊晃。
花蕊怔怔盯著溪里的某棵水草,怔怔道:“你家夫君為什么……這么……俊美……”憋了好大一會(huì)兒,花蕊終于憋出‘俊美’這兩個(gè)字來形容剛剛她所見的,那宛如神顏的男子,穆晚晚的夫君。
小時(shí)她也是在京城呆過的,傳聞中的京城幾公子,她也是見過幾個(gè)的,但卻從未見過像晚晚的夫君這么……俊美……的男子。這哪兒是農(nóng)家小戶的孩子,分明是九天玄帝的親兒子好嘛。
雖然她并不知道九天玄帝是誰,但是傳說中好像挺厲害的樣子,好像比天地都大的神仙。
穆晚晚望著溪水中晃動(dòng)的自己的浮影,回想起剛才初見陳牛兒的那一瞬間的感覺,那種感覺從未有過,但是具體要說是什么感覺,卻又說不清,熟悉,痛楚,亦或是……心動(dòng)?
她自認(rèn)并不是個(gè)花癡女,那世里也見過俊美無雙的男子,但是見到那樣的人物,那種感覺也僅僅單純是對一種美好事物的欣賞,如同觀霞飛滿天,花開春夏,如斯美景。
但是,剛剛的那一瞬間,熟悉痛楚又或者叫心動(dòng)的感覺,清清晰晰攪弄著自己的每一根神經(jīng),產(chǎn)生一種類似酸澀的東西,直攪得眼鼻發(fā)脹,想哭?
如果是陌生人,即使是長得宛若神顏的陌生人,也不應(yīng)該是這種感覺。難道這人和她有糾葛?又或者這人是秦月的……情郎?
“晚晚,我想起來了,剛才龔家嬸兒好像讓我們跟著回,我們不應(yīng)該是跟著回去了嗎?為什么到了這里?”花蕊幽幽的話打斷了穆晚晚的思緒。
穆晚晚咳了一聲:“……嗯……我們回去吧……”
龔老太攜著陳君睿,還未到陳家門口,便大著嗓子喊開了:“水花,水花,牛郎回來了……牛郎回來了……”
陳老太的閨名叫水花。
陳老太正在打掃院子,聽清龔老太的喊叫,心里忽然像被什么撞了一下,手中的笤帚一扔,踉蹌著跑了出去,籬笆門本沒有關(guān),三兩步便奔到了門口。
及到了門口,看到龔老太攜著的人,再移不動(dòng)一步腳,扶著門框,兩行熱淚順著臉頰就流了下來。
陳君??熳邘撞缴锨胺鲎£惱咸?,一聲‘母親’更叫得陳老太淚如泉涌,一拳拳的拳頭無力打在陳君睿的胸口,打不動(dòng)了,又一把摟住陳君睿嗚嗚咽咽哭得肝腸寸斷。
好大一會(huì)兒才漸漸止了嗚咽。龔老太勸著進(jìn)了院去。
陳老漢原本在屋里掃灰,及至出來看得她母子二人痛哭,自己眼眶亦紅了起來,順勢蹲在墻根下抽起干煙,只是手抖了幾次,才把煙嘴兒塞到嘴里,吸一口順著墻根挪一步,終于吸得兩眼淚花兒朦朧。
金豆兒是個(gè)有眼力見兒的,眼看陳君睿攜著陳老太入得院去,自己倒地便跪下磕頭,跟之前的說辭一樣,言自己是陳君睿買的趕車喂牛的小廝。陳老太不禁既驚且喜。
跪了陳老太,又跪了陳老漢,金豆兒的機(jī)靈話兒逗得小院里歡聲笑語一片。末了金豆兒又找來兩把椅子,讓陳老漢陳老太坐了,又從牛車的油氈布下拿出一個(gè)軟黃的墊子鋪在二老腳前,陳君睿雙膝跪在墊子上,抬手齊眉動(dòng)情道:“不孝兒牛郎,少時(shí)離家,不能承歡父母膝下,致父母牽腸掛肚。作兒子的不孝,還請父親母親原諒,日后必百倍千倍孝敬二老?!闭f罷又俯身叩了三個(gè)頭。
陳君睿這一番話發(fā)自肺腑,這一拜三叩也是真心實(shí)意,他真身雖非他們親子,但數(shù)年來一起生活,早已在心里把他們也當(dāng)作了父母的,況如若沒有他們傾家蕩產(chǎn)為自己看病,他早已隨著陳牛兒的病體再次逝去,也活不到今日。
看著一家團(tuán)圓,龔老太也在旁邊直拭眼淚。自覺該留些空間讓他們父母親子好好團(tuán)圓一番,邊拭淚邊準(zhǔn)備拿腳走開。
陳君睿站起身,喚住龔老太,并吩咐金豆兒從牛車上拿下兩匹布來,遞給了龔老太:“干娘,這是兒子孝順您的。做兩件衣裳穿?!?p> 兩匹綢布,一匹紅色,一匹藍(lán)色。
龔老太抖著手接過綢布,激動(dòng)得幾乎不能言:“我的兒!這叫干娘說什么好?沒想到我龔老婆子老了老了,竟然也穿得上綢子做的衣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