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幕大開,海過隱實從中走出,最后一人是錢萬返,蒼顏大亂,長袍抽搭在一邊,陌然地看著殿堂內(nèi)的所有人。
海過隱實看著跪下的百官,地位略低的宮女同宦臣已經(jīng)退出了殿堂,正午的陽光澆在最后面一列人的背上,這時海過隱實坐在了御座上。端木皇后低著頭,而海河,好像被判了刑,就呆看著前面的所有人,的確,他站著,卻不明白為什么這些人要跪著,他自己不知道怎么回事,鎖著眉聽著聲音,然而沒有聲音。
“意義···”他嘟囔著這么幾個字。
“河兒···你在講什么?”端木后紅著眼,她自己不知道這整件事在之后會導(dǎo)致什么樣的后果,海河被三公演算出了命數(shù),并被某人宣稱這是天意,而如果的確是天意,為什么會讓錢萬返知曉?現(xiàn)在大家都知道了,也就是文武百官都被灌輸了準(zhǔn)太子會在二十一歲那天死是天意,他們會對這么個說法有什么看法,他們可以不相信的······
“你瞧,他們?yōu)槭裁磿蛑兀覀優(yōu)槭裁匆驹谶@些跪下的先生們面前呢?這整項過程都有什么意義呢?”他抓著她的手給母親談了談七患,那是墨丘的某些言論,“媽媽我們從第一患講起,講的就是主要矛盾與次要矛盾的問題,也就是說我們應(yīng)該注重當(dāng)前最重要的事情,不能退而求其次,但又不能忽視次要矛盾的重要性,因為我們要在第二患講到,之臻公!您好!”
朱之臻顫巍巍地看著海河,不敢講什么話。海過隱實指著那位持著算簽的算官,“你剛才所言都是真的?”幾位其他的算官向那人示意,錢萬返也偷偷看著那人,他們希望這位算官講些能緩和氣氛的話,如果他說這一切也并不一定是天意,而存在一個巨大的陰謀,那么大家在心中都會欣慰的。
“臣為證以算,所言皆是真實?!蹦侨顺种谏篮灒e起,續(xù)道,“死簽長久地被封在采光閣,即便諸位否認(rèn)這是天意,那么是陰謀嗎?誰的陰謀呢?這件事是由誰經(jīng)手的呢?只有誰能這么做呢?”他看向錢萬返。后者頭低下來,這時他的帽子掉了下來。
“萬返,你將帽子拾起來罷。”海過隱實不露顏色,身子倚在御座里,忽而他哭了,他捂著臉,遏制著發(fā)出些聲音,“我一直以為,我們整個朝廷,整個這里的一切,都是一體的?!?p> “陛下···”大家抬起頭,雖然跪著,卻直起身了,有幾個人也含著一滴眼淚。
“我以為咱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目標(biāo),也就是使我們的國家變得安全,溫暖,以及能夠食養(yǎng)萬代民,我擔(dān)心人民不了解我的意思,因為一個人治理一個國家太累了,而且一個人的能力畢竟有限,我就將自己所掌握的東西分給你們其他所有掌管各自領(lǐng)域的人,這么一來,我跟你們講話,這個過程中我們的利益就達(dá)成一致了,至少我們不陌生而建立聯(lián)系了,而你們接著跟自己所統(tǒng)領(lǐng)的人們講些話,于是人民跟你們也達(dá)成一致了,這么一來我和百姓也達(dá)成一致啦,我是這么希望的。”
海過隱實仍然擋著臉,哭聲卻加劇,“我看重了你們,知道你們一定有能力幫我,你們的能力倘若發(fā)揮,我還怎么會擔(dān)心國家出現(xiàn)問題呢?我做不到的地方你們可以做到,我照顧不到的地方你們給我看著,我,我···我怕你們在人民中沒有威信,于是我給你們加官爵,我怕你們覺得我只給你們官名是虛的,于是我賜你們?nèi)巳隋X財,這樣你們就知道我多么相信你們,而且你們能夠憑借我對你們的信任從而將自己的能力都發(fā)揮出來?!?p> 海過隱實大帝敲了敲御座的扶手,“這些就是我所做的努力了!朱之臻公是我的耳目,他能幫我搜集過濾以視聽天下大事;明陽公作為我的口舌,助我言談,我想講的他都能知道并且表達(dá)得更好;錘廷及錢清將軍為海家的股肱,助我動作;而錢萬返公,是我的心啊,你曾助我思慮,并且維護(hù)這個國家維護(hù)得很好。然而現(xiàn)在······”他講不出話了,他要表達(dá)的意思是如今皇帝失去了自己的心了,那么他所傾心瀝血而治的天下也要發(fā)生動搖了。
錢萬返起初在他身后站著,接著目光匯聚身形直立,氣力足而展袖袍,至群臣中央,三公一側(cè),跪下,大聲呼道,“臣錢萬返,曾馳犬馬勞,然則今日疏忽而為大錯,恥先帝同后主···泰也,過也。臣,既已為名不符實之徒,則位不足以為三公,故請歸老。此前,惟陛下治臣罪,則臣甘受罰?!?p> 錢萬返接著續(xù)道,“陛下誠賢王,雖則今臣以老退,欲舉一人,其名高駱,此人知且賢,可勉之?!?p> 持著算簽的算官指著錢萬返,“錢萬返,你陰謀已逞,還想歸老而全身無疚而退?算盤,善哉乎此算盤!大家都因為你而惶惶恐恐,而海河殿下也因為你成了現(xiàn)在這副模樣!”他接著將下巴稍微側(cè)向海河,這時海河也正瞧著錢萬返,他并不怎么責(zé)怪錢萬返。
錢萬返本來看起來是堅強的,他挺著胸膛,可一旦同海河眼神相交就不行了,他的臉就開始顫抖,流了一些淚,微微講著,“殿下我豈會對您那樣,我就算自己立刻死去,也不會讓你們海家人有一點差錯······”
薛明陽忽而起立,近至御前,垂著眼不讓大家看到他的臉色,“此事臣也有錯?!?p> 海過隱實怒道,“明陽公,你又怎樣了?”
“臣并不認(rèn)為錢萬返公能有此謀逆天下之心。此事說來蹊蹺,可疑處凡共四點,其一,倘若萬返公卻有此謀,為何最后暴露自身而為天下惡?其二,簽筒封于文淵閣頂采光,鑰匙保存在大學(xué)士用書房中,而今日恰恰在取鑰匙時臣有不適,導(dǎo)致取鑰時間向后推遲了四分之一鐘辰,臣未嘗在清晨如此不清醒過,而事情恰恰發(fā)生在了今日;其三,整件事情發(fā)生了,其后果最后會引向什么無人知曉,因此我們并不了解陰謀者的企圖;”
薛明陽只眼星神濺,指向那算官,“前三點都已證明實情難料,而獨此人欲加罪于萬返公,其本人就是第四個疑點。望陛下明察?!?p> “明陽兄···我已沒心力了。”錢萬返作手拜倒,“愿陛下允可老臣這請求,若非如此,臣亦甘受刑罰就戮,雖千刀刑不皺眉也?!?p> “你豈能沒有心力,我叫你沒有了嗎!”薛明陽斥罵道,朱之臻在一旁畏畏縮縮,瞧著薛明陽大發(fā)意氣,“陛下,此事需多方考慮?!?p> “刑罰必然是應(yīng)當(dāng)施加的,陛下,謀逆天命實乃罪之至,錢萬返他——”算官也大叫道。
“——你這混淆視聽的家賊野鼠!”薛明陽將帽子一扯扔向那人。
“我為算官,代表天意,我是真實的,真實的難道要被檢舉?”算官笑。
“你這真實是你自己口中托出的真實,我們需要的是事物本質(zhì)的真實,陛下!”明陽怒。
海過隱實已經(jīng)沒有了氣力再探討這些,他叫停了兩人。他看了看錢萬返,又看了看群臣,“諸位何故無言,有辭便講,現(xiàn)在大家都講出來,我聽聽,然后做出判斷,我們的和氣當(dāng)然是不能因此等小事而終止?!?p> 諸大臣你我相瞧,不置一詞,他們袍子下的大腿微微打戰(zhàn),沒人敢說話。于是海過隱實嘆了三口氣,轉(zhuǎn)頭看海河。海河迷茫地看著其他人,一邊握著母親的手輕輕按摩,海過隱實皺了皺眉,心道,“在這整件事面前,河兒怕成這樣,倘若不將此事看得重要而仍然讓他繼承皇帝位,他在危急關(guān)頭又能處理得了這些大事嗎,此事雖然離奇,但從他對此事所抱的態(tài)度的確能看出難成大器······”
海過隱實這么思考著,手指敲御座扶手的聲音越來越沉重,最后眉頭大鎖,對錢萬返道,“萬返,這件事仍需調(diào)查,的確,這一點明陽公講的不錯,那么在真相白于宮廷之前,你的確不能再執(zhí)掌三公的職位了,不過這也是暫時的,你去罷?!?p> 他講完了,一邊瞧了瞧激動的算官,搖了搖頭。海過隱實大帝眼睛縮著,身軀小了,接著兩只手托著下巴,大家依舊不講話,即便腿跪酸了也不挪動位置,因為百官都麻木了,氣氛不是很好,這點大家也自心知,于是傍晚就乘勢過來了。
退庭。
錢萬返將花袍交給一位負(fù)責(zé)的官員,將玉佩也交給對方,他還想多戴戴冠帽,于是最后把帽子脫下來交給對方,他歸鄉(xiāng)時就是那么狼狽。
薛明陽跟在他后面,看著這一切不講一句話,石門為錢萬返打開了,一些官員跟在錢萬返后面,他們都是曾經(jīng)受過其恩惠的,這時便為他送送行,表示自己還有一絲感激,雖然錢萬返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當(dāng)年到底對這些人做過什么了。五十位推門大漢莊嚴(yán)列陣,錢萬返慢慢走出石門,然后稍微回一下頭看看身后的天乾門,大家曾經(jīng)在這里一起討論過政事,海過隱實大帝曾在前面看著大家。
石門關(guān)閉了,錢萬返想著,“肆光回來后我要怎么給他說呢,我這當(dāng)父親的當(dāng)爺爺?shù)目砂彦X家臉丟盡了,我怎么辦呢,要不要就這么找個柱子撞死呢,這是個解脫的好方法,可這證明了我多么膽小啊,而且事情就弄不清了,肆光就要背負(fù)那一切了,我不能死?!?p> 于是他在石門關(guān)閉的一刻背對著將頭抵住石門。而石門后薛明陽也背對著石門,將身子靠在了門的另一邊。兩位七十歲的老人就那么隔著石門一倚一靠,彼此的頭隔著門互相抵著,四十五年的交情就化在這一倚一靠之間。
求為是非
我真想將薛明陽跟錢萬返的友情寫的更好一點,但是那種志同道合榮辱與共的感覺是很難寫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