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邊落木蕭蕭下。
錢鏡此刻心情恰如一片孤葉,
死寂!
他舅舅身死的消息傳徹子母天牢,先是牢頭跟幾個獄卒竊竊私語,接著被別的什么犯人聽到,于是他們也開始嚼舌根,嚼著嚼著就傳到錢鏡耳中。
錢鏡不得不信,因為他舅舅離開牢房后就再也沒回來。
錢鏡拒絕吃喝,日漸消瘦。他對于仇人來說也不再有任何利用價值。
典獄長接到的指令就是將錢鏡從地下二層安排到地下一層,最后再安排到把守稀少的一樓,這表明錢鏡的刑期也不遠了。
他被按上眼罩,形容蕭索,凈身白衣,接著綁縛住身子,引至馬車內(nèi)。
他知道到刑場這段路既快又慢,他們必須出安汀城,到郊外法場。那時就會有一兩個赤裸上身的劊子手,一人面相森嚴,另一人正將大斧從滾燙的熱水中提起,拿起粗布來擦拭!
路程的確是遠的,而他的生命既然被定格在那一刻又看似是近而迫在眉睫的。
他不禁笑了起來。
有何好笑?生命莫非可笑?死亡莫非可笑?
他究竟在笑什么?他還沒嘗過青年到中年再到老年的快樂心酸苦楚,就要死了,他為什么還要笑呢?
因為他回想起舅舅說過的話,正因為公道是容易識別的,因此公道終會降臨人心,正義是必勝的,也只有正義不會潰敗。他舅舅相信,并且為了這個信條而赴了死。
那是何等慷慨,他向往,于是也就坦然;坦然,于是大笑!
他閉上眼睛,竟然睡起了大覺。
夜幕深沉,他睜開眼時發(fā)覺馬車已經(jīng)加快了速度,可是仍舊未到目的地。
這是不可能的,就算馬車開得再慢,這時到郊外的刑場也早就到了。
他感到一陣山風(fēng)刮過。
他想開口問話,可他想起這是敵人的馬車就感到一陣煩惡。他繼續(xù)睡覺,好似在享受自己最后的人生。
果然,他被人要挾著下馬,接著走路,在一列臺階前他差點被絆倒,他沒想到會走什么臺階。那么這里究竟是哪呢?
他感到冷風(fēng)拂面,接著越來越冷,似乎到了一處深幽的地方,這時他又感到一陣眩暈。
因為他隱隱約約地感到,他被從一個囚牢拉走,接著又到了另一個囚牢。
從一個困境出發(fā),接著落入另一個困境,這種感覺當(dāng)然并不好受。
可錢鏡已經(jīng)了無牽掛,他的家人已經(jīng)脫離了險境,目前他唯一在乎的親人錢清也已就義。他已經(jīng)放棄希望了。
這時如果你拿著一束火炬來到錢鏡面前,就會發(fā)現(xiàn)他的臉即便在光的照耀下也是灰蒙蒙的,沒有希望的人臉色就是這樣,樂觀的人始終能在他眼里找到一股光,而錢鏡卻沒有。
他聽到一道沉重的門被打開的聲音,接著感到巨大的濕冷向自己襲來。
有人聲,一人刻意壓低了聲線,以至于分不清此人究竟是男是女,“帶到了?”
沒有答話,不過錢清知道有人拿點頭回了答。
他被“請”了進去,一交撲倒。
門被關(guān)閉。
他的眼罩被放下,面前盡是黑暗,腳下是潮濕的石板地。
錢鏡開始摸索過來、摸索過去,他先是摸到一個石門。他想推開,無果。
接著他后退一步,忽而好像被什么硬東西絆倒,他俯下身,拿手一摸。
那是個表面光滑的東西,可是再一摸又感到坑坑洼洼,有多處凸起。
這是什么東西呢?
等到他想到這是什么東西時他一個激靈就把這東西丟開了。
這是一個人的脊椎骨!
什么人死在了這種地方,更令他悚然的是這個椎骨是來自一個孩子的···
一時間錢鏡不敢動彈,可在這種情況下他只能繼續(xù)探尋,他摸索著,摸到一顆圓圓的東西。
顱骨···他忍住驚懼,放下了那顆幾乎風(fēng)化的頭顱。
一個孩子孤零零地死在這里,直到經(jīng)年后才被發(fā)現(xiàn),這個孩子的父母一定已經(jīng)放棄尋找了。
錢鏡長嘆一聲,他自己不也是個一樣的孩子么?
于是他一邊嘆息,一邊為這個孩子念起火宗的引渡長歌。
“爾歡爾娛,感其生時;
爾任爾擔(dān),入將閣樓;
爾達爾修,千萬人往;
爾去爾舞,我為之嘆?!?p> 念罷,錢鏡閉上眼。
不料一個幽幽的聲音隔著石壁向他問道:“你是誰?”
他猛然回頭,可在黑暗中他當(dāng)然看不到任何東西。
那是個年老女人的聲音,回想起來,并沒有惡意。
錢鏡于是報上名號,“安汀城錢家長子,錢鏡?!?p> 他聽不到任何聲音。
“錢家人?”
“不錯?!?p> “錢家人···為何會到這里來?”
錢鏡覺得奇怪,莫非這個老人不知道錢家人已經(jīng)被海家皇帝抄滅全家、逐出安汀一事么?這則消息一經(jīng)傳達便傳徹天漢全境,莫非此人也不知道么?
難道說,這個婆婆,也和他一樣,是個囚徒?
他于是將自家的往事一一說去??墒菍Ψ饺耘f未答話。
許久,對方道:“你必須過來?!?p> 很明顯她在另一個囚房中,可是隔著石壁傳達聲音,錢鏡自己一個練習(xí)火宗內(nèi)功長達十年的人做起來都極為吃力,到了后來已經(jīng)眼冒金星,這個人內(nèi)功顯已達到很高的境界。
“可是前輩,我怎么才能過去呢?”
“你照我說的做便是,這兒是地下,所以你本不必運內(nèi)功傳聲,只需大喊就能讓廊道盡頭的人聽到聲音。你要裝作驚嚇恐慌般大叫,就說自己看到了那具骷髏,把那個門外的人引進來?!?p> 錢鏡問道:“門外的人?”
“當(dāng)然,既然這里是牢房,當(dāng)然會有守獄的人,不過只有一個罷了,你只要能把那人引過來,計劃就已成功了···”她繼續(xù)說下去。
錢鏡聽著,又問:“可是前輩怎么知道那人會答應(yīng)把我換到您的牢房里?”
“因為我了解那人···”
“那人究竟是誰,您為何會了解他?”
他的問題實在太多了,于是老太太答道:“我只不過是看在你尚有一絲人情味的份上幫你、也是幫自己一把,可我們的關(guān)系卻絕沒有到互相一問一答的地步!”
錢鏡只好照著她的方法做。
他大聲驚嚎,作瘋癲狀。綁縛的雙手狂擊石壁發(fā)出響聲。
片刻,果然石門大開,接著亮出光,他看到一個瘦削的身形出現(xiàn)在他面前。
那人刻意壓低了聲線問他怎么回事,錢鏡學(xué)著另一處囚牢中那老婦人的話道:“我···我看不得死尸,尤其是骷髏,求你把我?guī)ё吡T···求你!”
錢鏡只聽到冷笑,但他仍做出癲狂的動作,眼神中盡是恐懼,他貼著石壁,接著往那人身邊靠近,“你不帶我走,我只能這么做···”
他說罷,拿頭猛撞石壁。
那人冷冷地看著他,并不相信錢鏡真的能怕見死尸怕到自殺的地步。
可他剛一撞墻那人便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錢鏡額頭鮮血淋漓,一邊繼續(xù)猛撞、嚎叫。
“你!”那人說話時已經(jīng)動容。
錢鏡絕不能死!
這時錢鏡才注意到此人臉上戴著個青森森的鬼面具,而她剛剛語氣動容時發(fā)出的音色表明其人是個女子!
她只得拉著錢鏡到另一處囚室,“反正這里關(guān)著一個瘋子,你跟她做做伴我想也沒什么?!?p> 一切,盡如老婆婆所言,包括這個守獄的女子的一言一行都在她預(yù)料之內(nèi)。
石門大關(guān)。
“這人雖然裝出冷漠的樣子,骨子里卻常常要多管閑事。”老婆婆道。
錢鏡沒想到老婆婆的囚室器物俱全,還點著小燈,屋里鋪著一處舒適的草席,和這里的氣氛格格不入。
“你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訴我!”那老太太道。
這時錢鏡發(fā)覺此人一雙眼已經(jīng)瞎了,面色呈現(xiàn)病態(tài)的白,眼睛彌上層霧,高鼻梁、陰沉著臉,可即便如此,他隱約覺得老人有些面熟。
但他知道,自己絕對沒見過她,可為何又會生出面熟的感覺呢?
“我為什么要告訴您?”錢鏡道。
“因為我?guī)土四?!只要我愿意,甚至你想要出去我都能幫你做到,你只要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
她冷笑著繼續(xù)逼問:“莫非,你寧可在這里關(guān)上一輩子都不愿意說道說道大家都知道的事情,我當(dāng)然知道,你們錢家的事地上的人都知道了,可我關(guān)在這種地方,怎么能得知上面的消息呢?只要你告訴我,我也許就能幫你···”
錢鏡猶豫了一下,便講述了起來。他不知從哪里講起,竟然索性全部講了出來,好像一點都不擔(dān)心面前這個老太太是敵人故意派來從他這里套話的間諜。
當(dāng)他想到這點時已經(jīng)晚了。
他從海河太子命犯大案講起,講起他爺爺錢萬返因此被革職三公,再到后來不到幾年海過隱實大帝崩,講到朱之臻如何扶植次子海平津稱帝,講到海河又被刑部監(jiān)察出弒父的重罪,錢家人從海河自己和另一位御臣薛明陽以及戶部調(diào)查史馬奇口中又得知海河被刑部誣陷······
他剛要講到關(guān)鍵,只聽那老人問,“刑部是歸哪個人管轄的?”
錢鏡緩緩道:“朱之臻。”
聽罷,不知為何,錢鏡感覺到面前的老人身子在慢慢發(fā)起抖,空洞眼神也似乎有些凌厲。
“你們錢家人···救了海河?”她猜道。
“不錯···”
“也只有你們這家人這么蠢笨、愚忠,有時竟然還有些令人感動···”她罵道,接著是破口大罵。
“賊子,賊子!我本來并不知道王家人到底是否還在朝廷聯(lián)絡(luò)了什么人···我現(xiàn)在終于知道,除了靜帝之外,還有一個人···”
她咬牙切齒,“錢家的小后生,你既然講了這么多,我不妨也告訴你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