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汀城夜晚是有宵禁的，不過如今僅限于城市內(nèi)環(huán)。
安汀城本城的商業(yè)因錢家倒臺遭受了重創(chuàng)，于是子母宮規(guī)定外商仍舊按照夜晚不得行商的規(guī)定做事，而急需恢復自身生命力的安汀商幫行會在夜晚可以將自己的商市挪到城市外環(huán)。
畢竟眼不見為凈。
于是出現(xiàn)了這樣的一幕，明明白天車水馬龍并鬧市都還集中在城市的中心，在郊外幾乎只有一些買菜或者占據(jù)固定攤位的小商販聚成一堆在外環(huán)取暖；到了夜晚，商販們立刻讓位給將貨物包攬在車馬上的大商，有些門市也臨時租給了一些需要較大地方的安汀城商隊，人員紛紛往往，鬧市中充滿了白天還在內(nèi)環(huán)呆過的人。
他們將自己白天的話于夜晚繼續(xù)重復，仿佛商業(yè)就像個棲居在人們身上的鬼魂，人們被規(guī)定走到哪，商業(yè)就發(fā)生在哪，絲毫不顧及自己和這個地方有什么聯(lián)系。
甚至吆喝聲比在白天時還要賣力，簡直成為了一個不夜城。
在這樣華燈初上的城市中，商人就像蝸牛，城市的內(nèi)環(huán)、外環(huán)就是他們不同的殼屋，給一些人最直觀的感受就是，城市就是一個個小空殼，他們這一刻也許還被生命所圍繞著，下一刻立刻被籠罩在黑暗之中。
何老板的藥鋪開在外環(huán)。
最開始他要自己店鋪里唯一的女助手到門外將門緊鎖準備打烊。
她遲遲不回來。
于是何老板自己就出去。
他看到了震驚的一幕：一輛輛載著花草的車廂中空的馬車從他的門前經(jīng)過，他聞到一陣花香；接著是一幅極長的畫在他面前飄過，他定睛一看才發(fā)覺有幾個人被擋在畫后面正在小心翼翼地抬著畫。
他眨了一下眼，再次睜眼時看到幾個從花家米行抬著小車的伙計正在往外運米袋子，他們準備將倉庫搬空，留給一些商人進行售賣。
一切規(guī)則都按照白天的規(guī)定進行，有人監(jiān)督著，因此不會因為黑夜而產(chǎn)生違反商業(yè)秩序的事件。
何老板像喝醉酒的一樣拉了拉一個穿著寒酸的伙計，不知為何，這個健壯的伙計身上除了裹著夾襖外還背了一床被子。
“你背被子干什么？”何老板問道。
他回答自己要在碼頭的米倉過夜，他們今晚就要將米袋搬到碼頭，到了白天再搬回來。
“可是白天碼頭還有任務(wù)，你們不僅要搬回來這些米袋子，還要把當天運到碼頭的來自天漢各地的貨物運到米行，這可不簡單。”何老板擔心道。
伙計嘿嘿一笑，向他比劃了一個手勢。
何老板心領(lǐng)神會，因為這些人有更多的錢賺。
可是這些額外搬運貨物的錢難道都要由米行或者在夜間占據(jù)米行的商人們支付嗎？何老板有些懷疑。
也許，子母宮在暗暗扶持安汀城的商業(yè)，也許已經(jīng)從國庫中調(diào)了一筆款項負責維持這些夜晚額外多出的工作運行。
他看到一個個犬籠被運進鬧市中的高臺，一些客棧二樓的窗戶已然大開，看客們聚集在二樓自己房間的窗口，正驚訝地朝四周打望。
他們沒想到，安汀城在某個日子里竟然也會變成這樣，變得煥然一新。
其實并非如此，安汀城只不過將白天的事情重復了一遍而已，不過在晚上，有些事情變得忽而有了情調(diào)一樣。
何老板到一處犬籠前看到了自己家那女孩。
她正睜著藍色的大眼看著一只棕毛的小狗。
何老板當然心領(lǐng)神會，他本來是反對將商業(yè)弄到夜間進行的。
在路上，有些瘦削的女孩抱著小狗，何老板在她旁邊教育著，“如果允許商人在晚上營業(yè)，這顯然會影響人們夜間原本應有的正常生活，我不知道子母宮怎么想的···”
女孩的頭發(fā)在黑夜中變得更加深沉而動人了，她不緊不慢地反駁道，“那些生活規(guī)律的人絕不會因為這種事影響到自己，反而是生活沒規(guī)律的人，比如你、我，這時候咱們的毛病會被這種時刻突然放大?！?p> 他們回到了自己的門市，女孩將小狗放下。
何老板要求她將狗養(yǎng)在沒有安置藥材的內(nèi)室，他擔心救人的藥材會因為這條狗的加入而出問題。
他忽而將自己臉上的一張紙捏了下來，他的模樣忽而有了變化，變得深沉而缺乏活力。
他當然就是海河，子母宮海家最后的皇子。
而他身邊的女孩就是鐵木南，天漢外胡地八狄領(lǐng)袖鐵木義的女兒。
現(xiàn)在，他們兩個人竟然到了一起相依為命，這的確耐人尋味。
如今海河早就忘記了自己曾經(jīng)的身份，他每天都按照藥店掌柜應有的作息時間安排自己的生活，他的藥材由米行代付收進店鋪的柜臺內(nèi)，而他藥材賣來的錢全部交給米行的花老板。
花老板負責他們兩人的起居生活，而老花老板是當今安汀城內(nèi)唯一一位知曉海河身份的人，甚至連他的親生女兒花德翡都未曾告知。
花德翡同海河，或者說跟何老板的交情的確不錯。
每天她都要向海河求診，她父親經(jīng)年癲癇的毛病如今被海河的醫(yī)術(shù)慢慢控制住，如今她擔心的是復發(fā)問題，所以她父親花老板一感到頭痛她就要找到海河。
她所見到的海河將整張皇子的臉都裹在人皮面具中，模樣古怪而缺乏表情，但抓藥的手卻健康有力，她常常覺得那雙指節(jié)突出的手不像屬于一個中年人，倒像屬于一個年輕人；
她也很好奇為什么海河身邊的女子會長了一雙藍寶石色的瞳仁。
不過花德翡總是那樣氣質(zhì)脫俗。提問這些問題與她的氣質(zhì)是不相符的，所以她是個有些矛盾的女孩，這些矛盾表現(xiàn)出來就是她常常莫名其妙地蹙眉、閉眼。海河覺得這個女孩可愛極了。
這一晚，鐵木南關(guān)上他們藥鋪的門，他們走到內(nèi)屋，來到各自的床鋪前。
他們?nèi)阅苈劦角芭_藥柜子里飄出的藥材味，不過他們適應得很快。
鐵木南適應得沒有海河快。
她總是暗淡著臉色，白皙的臉襯托著她的瞳色，海河能看到她睜著眼睛瞧著自己。
她自稱是個無家可歸的人。
“如果的確是這樣，你把我們這個小藥店當成什么了呢？”海河問道。
她側(cè)著臉枕在席上，正和海河對視。
“這里算不上家。”她淡淡道?！拔业募乙呀?jīng)被白屋人燒了?！?p> 海河道：“可這正應當成為你今后的動力，而不應當在這里自怨自艾?！?p> 她忽而笑了一聲，“即便擁有動力，但如果沒有手段，我也達不到自己的目的?！?p> 接著她問海河：“海河殿下，有朝一日，你是否能援助我一批軍隊幫我平復八狄呢？”
海河也笑了，他說著，“如果我派一支軍隊援助你成了功，之后你必須保證不和天漢人為敵?！?p> 她鄭重點頭道：“我當然不會和你為敵，不過，你們也不能再稱呼我們是胡人，而要用普盧達-普盧達。”
海河大笑道：“好！”
他們這么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就好像海河的確掌握著天漢的皇權(quán)、軍權(quán)一樣，而鐵木南就好像真的成了一位領(lǐng)地的女王一般。
“而且我會派半支錘廷去幫助你···”海河喃喃道。
他們當然知道這些話都是毫無意義的自欺欺人，但是這種構(gòu)想?yún)s能給他們帶來一種虛無的快樂。
這時那只小狗忽而在黑暗中叫了一聲。
海河正在思考著問題，他并沒有將這只小狗的叫聲當一回事。
“南兒，你的這只小狗···”
鐵木南卻聽著響動。
莫非他們家來了賊？可是賊為什么要深夜闖一家安汀城外環(huán)的藥鋪呢？
況且，這里尚在鬧市，人群噪雜，如果的確有賊，便不擔心自己被人看到嗎？
狗又叫了一聲。
鐵木南立刻起身，她叫海河戴上自己的人皮面具。
海河有些不情愿，但是知道自己必須這么做。
他們兩個邁著相同的步子來到前臺。
起初海河并沒有看到什么人。
而鐵木南卻不由地擋住了他海河，就好像他很脆弱要被她保護的一樣。
他擔心自己的面具戴的有些歪，于是用手遮住額頭。
鐵木南清晰地看到黑暗中有個身材矮小的人，而他的身邊還有一個坐在椅子上的人。
海河聽到了呼吸聲，驟然抬指，一指擊出。
腧穴群打一經(jīng)打出便要鋪天蓋地、梨花暴雨，直至將人周身穴道點一整周。
而當他指頭要接觸那人的胸膛時，那人忽而發(fā)出了奇怪的聲音。
這人嘶啞道：“殿下本不必戴面具的···”
他手指凝住。
火光一現(xiàn)，海河看到鐵木南臉色蒼白地望向那人——那人的臉上，赫然帶著一副漆黑的假面具。
而海河再轉(zhuǎn)頭看面具客身邊正坐在椅子上的人，他大驚失色，說不出話來。
“此人···”
“不錯，殿下總算還是認得他···”
海河怎能認不得這個人，因為坐在輪椅上的人雖然口中流著涎水、目光呆滯，但他仍能令海河感到動容。
此人正是安汀城前任城守、錢家的前家主，錢肆光。
而這個戴著鬼面具的人又是誰呢？
他跟鐵木南默契地對視。
“在下不便說及本名，殿下稱我為人面師便是?！泵婢呖偷馈?p> 而此人，正是當年與邊別義、吳裳一同謀劃了大沼林事變、導致整支守林旅全軍覆沒的四先生鬼佛。
海河猶疑道：“先生為何不愿以真面目示人？”
鬼佛嘶啞道：“我的名字不配被海河殿下知曉?！?p> 而這時海河當然還要一個更加好奇的問題，“可您怎么知道我在這里，戴著這片面具呢？”
鬼佛向他拜了禮，“因為殿下所戴的面具，正是在下不才制作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