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再來談談安汀城,事到如今,也必須談到安汀城的欲來山雨。
尤其是當這股動蕩源自安汀城以北的子母宮時,整個天漢都會因此震上一顫。
石中靖,我們曾常常掛以小石子來稱呼他,如今這樣的稱呼已經(jīng)離他越來越遠。
他清醒地知道自己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當年為了在錢府奪得一定地位,他不惜拋棄了自己的朋友,甚至勾引了錢府的女主人;而他又會為了這個受他挑弄而又愛他的女人不惜同朱之臻成為同黨。
朱之臻曉得這個狀元郎的本事不小,他將自己的半數(shù)事務交由石中靖過目,不僅因為自己對能夠控制石中靖保持絕對的自信,還因為自己相信石中靖絕對不敢背叛自己,因為石中靖已經(jīng)和自己無法撇清關系了。
而石中靖具體的幫扶手段,就是和文淵閣的薛明陽公明面對抗。
薛明陽在海平津陛下的支持下負責檢閱朱之臻在六部的所作所為。朱之臻時常起草個人提議書,書下落款皆是朱之臻的交好,因此薛明陽時常拿著這件事到皇帝面前警告陛下。
海平津要求刑部以及大理司調(diào)查證據(jù),而薛明陽指出刑部也受朱之臻掌控,因此惟有大理司獨領審查權是明智之選。
“陛下?!笔芯赣谕ド贤γ麝柟谝淮萎斖χ拧?p> 海平津看到這樣一位年輕的官員感到大有興趣,因為他們兩人年紀相仿。
“倘若陛下聽由明陽公的建議,那么我就要指控明陽公有誣陷之臻公之嫌?!?p> 薛明陽眉毛輕輕動了一下。
“你有什么證據(jù)?”海平津道。
“我沒有,而明陽公同樣沒有證據(jù)指明之臻公在暗中利用自己刑部的權力構造虛假證據(jù),歸根結底,這些都是合理揣測,而非事實。然而我可以講講明陽公的此番作為的不妥之處?!?p> “你講便是,我聽著?!焙F浇蛑逼鹕碜鲀A聽狀。
薛明陽也拂袖正視這樣一個楞頭小官。
“陛下可否記得,前些日子錢清將軍在子母天牢劫走了關押于底層的海河?”
海平津眉頭一皺,“不錯,可這和你所要講的有何關系?”
“經(jīng)過刑部調(diào)查,由于海河造成的混亂過大,另外一起同時發(fā)生的劫獄事件就這樣被悄然壓了下去?!?p> “我為何從來不知道這樣的事情?”海平津眼神犀利,盯著石中靖,又掃向了負責刑部的朱之臻,“之臻公,的確還有另外一起劫獄事件么?”
朱之臻緩緩道:“陛下,確有此事?!?p> “那么為何現(xiàn)在才報?”海平津責難道。
石中靖要替自己的上司講話,然而海平津不由他開口,直接質(zhì)問朱之臻。
“因為這件事被子母宮的另一股勢力悄然壓了下去,老臣也是近日才發(fā)覺端倪。”朱之臻道。
“陰謀論···”薛明陽指著朱之臻道,“這件事只因重要性不及前太子海河越獄之事而被擱置,卻被你拿來用作詭辯,之臻公有何居心?”
石中靖打斷他道:“然而在宮廷之上,只要有一絲危險的信號,不論這種危險是否存在,都不能被放過,之臻公也是為了皇帝陛下在子母宮的權力著想?!?p> 薛明陽淡淡道:“莫非你在指責老臣沒有為陛下著想么?倘若任何人都如你這么想,那么整個朝廷就會人心惶惶、混亂不堪,各人豈能還發(fā)揮自己的職責?”
他們兩位針鋒相對,海平津發(fā)現(xiàn)此二者所言竟然都有些道理。
“所以刑部才會在盡量不引起混亂的情況下完成了整個事件的調(diào)查,明陽公多慮了?!笔芯刚伊藗€完美的臺階下去了。
薛明陽發(fā)覺自己的觀點被石中靖利用了,接著道:“那么為何只有刑部會參與這次調(diào)查,大理司作為刑部在朝廷的監(jiān)督方必須監(jiān)督刑部是否偽造案件證據(jù),然而你剛剛所言,沒有一句話談及了大理司?!?p> 石中靖淡淡道:“明陽公在問訊大理司為何沒有參與調(diào)查劫獄事件?的確,為什么本該作為監(jiān)督人參加到這次案件調(diào)查的大理司,卻偏偏缺席了呢?”
薛明陽眼神一定,“莫非···大理司···參與到了那次劫獄?這的確是個合理的解釋?!?p> 石中靖道:“明陽公果然公正。這樣一來,照明陽公所講,似乎除了刑部,連大理司也變得不單純了?!?p> 薛明陽無視了對自己的半分褒贊半分諷刺,而是向海平津陛下提出了申請,“陛下,如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調(diào)查大理司的清白問題,除此之外,要了解刑部是否也清白,也許要另請其他調(diào)查機構了···”
海平津道:“然而朕只授權了兩個調(diào)查機構,不巧,只有大理司與刑部···”
薛明陽道:“懇請陛下允許老臣前去調(diào)查大理司的清白問題,至于刑部,陛下除了躬身省察外,可以另外臨時賦予六部的其中一個部門調(diào)查的權力,但必須保證能夠撇清同刑部的關系?!?p> 海平津點點頭,他突然問向石中靖:“你覺得我可以臨時賦予哪個部門審查的權力?”
而薛明陽忽而對海平津投出一份贊許的目光。
起初石中靖還不懂其中含義,他想了一會,突然冒出冷汗。
倘若他隨口說了六部中的哪個部門,而六部如今除了戶部外當然都在朱之臻的掌控下,倘若他說了除戶部外的任何一個部門,海平津陛下就知道了自己在袒護朱之臻。
而薛明陽一下就聽出來海平津皇帝剛才的問話是在試探他石中靖的底細,當然也是個深不可測的人物。
“戶部?!笔芯妇o張地講出自己的答案。
海平津有那么一瞬間好像放松了一下,接著他道:“我原本也是這樣計劃的。”
退庭。
事后,朱之臻親自為石中靖披上一件衣服,“我們在朝堂上第一次擊敗了文淵閣的薛明陽。”
天真。這樣的人,為何會走到這一步?石中靖看著朱之臻,這么懷疑著。
“您以為薛明陽公敗了不成?”
“我們?yōu)樾滩繝幦〉搅藭r間,將棘手的大理司排除在外了,這不是好事么?”
“然而大理司的確有問題,而我們針對大理司的進攻卻被薛明陽公一個申請調(diào)查就破解了,您沒有發(fā)現(xiàn)么?如果薛明陽公同大理司是一伙人呢?他當然能證明大理司的清白,即便···大理司不清白,到那時,刑部仍然會被彈劾?!?p> 直到此時,石中靖才發(fā)現(xiàn)薛明陽公絕非一位只在文淵閣辦辦文案,偶爾幫皇帝抉擇一手的文官。
薛明陽的確配得上御臣之名。
“當下我們要擔心的是同您絕沒有關系的戶部下一步的動作?!笔芯傅?。
“哦,這個啊···”朱之臻忽而極度放松。
石中靖盯著他的上司。
“戶部···你以為呢?你以為皇帝陛下惟一要求自行運行而不歸我統(tǒng)御的戶部會是我刑部的絆腳石?”
石中靖咦道:“不是這樣嗎?”
朱之臻忽而露出詭異而淡定的微笑,“戶部···是我們最后的退路,你說安全不安全?”
石中靖感到大惑不解,因為戶部從一開始歸前任御臣錢萬返執(zhí)掌二十年,到如今自行運行,都不曾和朱之臻有過半點勾連。
為什么他會說戶部是他們最安全的的退路呢?
戶部記錄著所有官員的戶籍,同時負責審核來自天漢全境的人口信息,重要性并不亞于吏部。戶部的官員每日要審核大量來自各州關的人口流動訊息,由于工作繁忙,石中靖認識很少來自戶部的人。
他隱隱約約記得,他們調(diào)查的那個劫獄案件的對象,那個馬奇,原來就是戶部的人。
他經(jīng)過了懸空的樓閣廊道,四周漆紅的木柱也無法擋住建立在山半腰的戶部領。
戶部領就是整個戶部辦公的地方,同子母宮本體的金色絢麗相比,呈現(xiàn)著一片慘淡的灰色,也許戶部的官員根本無暇修整自己的辦公場所,因為他們的公務實在繁忙。
石中靖在戶部領的門口駐足了一會,在寒冷的天氣里,尤其伴著山嵐,他卻能從戶部領大門的一開一合中感受到人來人往呼出的熱氣。
除了熱氣,他感到一種腐朽凋敝的氣息從戶部領的廊道中散發(fā)出來。
在這種場所辦公的人,究竟是怎樣的一些人呢?
石中靖想著。
戶部里,是不是還隱藏著一個人?這個人給朱之臻留下了一張底牌。
留下底牌的這個人,究竟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