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廷幾乎是全場最淡定的人了,他神情平靜地走到清婉身側(cè),望著那雙充滿戾氣的眸子,伸手慢慢奪下她手中的刀。
起初,張廷寬厚的大掌敷上那刀柄時,清婉還萬般不愿地握緊了刀柄,他輕嘆一聲,說道:“現(xiàn)在不是胡鬧的時候?!彪S后,他只不過稍稍用了些力,便將那柄長刀從她手中奪過,交與了一旁的侍衛(wèi)。
他溫和道:“去看看陛下?!?p> 清婉瞪了秦明一眼,冷哼一聲,轉(zhuǎn)身朝蘇淮走去。
蘇淮伏靠在龍椅上,已恢復(fù)了幾分神智,雙眼朦朧。
徐太醫(yī)對高盛說:“快把陛下抬回寢殿去。”
清婉怔怔地站在一旁,徐太醫(yī)的神情很是凝重,又帶著幾分不解。蘇淮雖年近五十,可先前身子一直挺好的,也沒生過什么大病,怎的今日忽然就吐血了。
幾個侍衛(wèi)抬來了龍轎將蘇淮送回寢殿。清婉忙問道:“徐太醫(yī),陛下龍體如何?”
徐太醫(yī)眉頭緊蹙,道:“單從脈相上看,陛下隱約有氣血虛弱之癥,可倒也不至于引發(fā)吐血暈厥,具體是何故引起,還需微臣一一檢查過陛下素日的飲食,方能有個明確的回復(fù)?!?p> 清婉心下一震,飲食?蘇淮的飲食怎么可能會出問題呢?
徐太醫(yī)隨高盛去檢查蘇淮近日的飲食,清婉放心不下寢殿的蘇淮,與張廷一同去了青云殿。
蘇淮病的突然,朝中需要留下一位輔臣近身侍疾,張廷本想自請前去侍疾,可還未走到青云殿外,便忽然咳嗽不止。
清婉忙撫著他的脊背為他順氣,秀眉微蹙。
張廷擺擺手,道:“無妨,無妨。”
清婉擔(dān)憂地:“老師還是先回府歇息吧,讓大夫看看。這里有學(xué)生便夠了?!?p> 張廷喉間的不適來的突然,唯恐傳染給了陛下,便點點頭,說:“也好,那我一會兒讓端王過來,幫你看著。”
張晉上前扶著張廷回去了,清婉望著他干咳不止的背影,一團疑云籠罩在心間。
二月屬實是難熬的一個月,澹州的匪患還未清除,梁帝便突然病倒,中宮被囚,太后又常年臥病不起,皇子年少無力扶持朝政,皇女失德不得臣心,朝野可謂是上下交困,內(nèi)憂外患,偏偏最受梁帝信任的內(nèi)閣首輔也在御史血諫當日過后,病倒在榻。蘇淮只能強撐著最后一絲神智,命七弟端王蘇祁全權(quán)代理一切政務(wù)。
蘇淮一日清醒的時間還不到兩個時辰,清婉只能在他昏迷中,強行給他灌藥。太醫(yī)院也在緊急商議治療方案,可即便如此,連著三日,蘇淮的病情卻無一絲好轉(zhuǎn)。
這日,清婉喂蘇淮喝過藥,走出殿門透透氣,恰巧碰見徐太醫(yī)正在低聲與高盛說著什么,表情凝重程度,讓清婉誤以為大梁皇帝已歸了天。
清婉不懂醫(yī)理,也幫不上什么忙。過了一會,幾個太監(jiān)手持梨木托盤走了過來,在徐太醫(yī)面前排成一排。
徐太醫(yī)走上前挨個打開托盤上的茶罐,捏一小撮茶葉在鼻下細細聞著。
清婉身子一僵,神情中皆是不可置信。
徐太醫(yī)看著一個快空了的茶罐,向高盛詢問道:“陛下近日飲的最多的,是這西州進貢的招搖玉露?”
高盛應(yīng)道:“是的??墒沁@茶葉有什么問題?”
徐太醫(yī)又低頭細細聞著,片刻后,說:“陛下可曾賜予其他人飲過此茶?”
高盛據(jù)實回道:“這西州進貢的招搖玉露可是稀有珍品,老奴記得陛下前幾日曾賞與張首輔飲過兩回,公主飲過一回。便再無旁人了。”
徐太醫(yī)點了點頭,將茶罐蓋好,對執(zhí)托盤的小太監(jiān)道:“麻煩將此物送到太醫(yī)院去?!庇謱Ω呤⒄f:“公公不必著急,我還需要回太醫(yī)院細查一番,方才能確定這茶有無問題?!?p> 高盛說:“辛苦大人了?!?p> 清婉倚靠在門沿上,渾身僵硬,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讓自己的表情看上去無一絲變化。
高盛走了過去,說:“殿下可是累了?不如先回偏殿歇息吧,這里有王爺和奴才在,一會兒陛下醒了,奴才差人告知您一聲?!?p> 清婉呆滯地點點頭,道:“好。”
清婉回了竹輝堂,命顧彥備下馬車,進內(nèi)室換了身出宮的衣裳。
還有三個時辰,宮門便下鑰了,幸好夏暝的府邸離皇宮不算遠,命車夫趕得快些,應(yīng)該能趕的回去。
自青泊一役立下大功,夏暝便成了朝堂新貴,這御賜的府邸裝飾華貴不輸一座小王府。
門前的守衛(wèi)查看過清婉的腰牌,面露詫異,遂拱手道:“還請殿下稍后片刻,容奴才進去通報一聲?!?p> 清婉喉間滾了滾,嗯了一聲。
不一會兒,通報的守衛(wèi)便出來了,隨后恭敬地引著清婉入了府。
清婉路過庭院,稍稍打量了幾眼,這座府邸竟還是江南園林的布局。
守衛(wèi)領(lǐng)著清婉到了前廳,夏暝背對著她,站在案幾前修剪一瓶臘梅。
清婉對著夏暝的背影白了一眼,一屁股坐到圈椅上?!澳愕故峭τ虚e情逸致的?!?p> 夏暝轉(zhuǎn)過身,露出笑容:“呦,什么風(fēng)把您這座大佛給吹來了?來人,快,上茶?!?p> 清婉一聽這個茶字就來氣,對一屋子的奴仆怒吼道:“全給本宮出去!”
奉茶的小丫頭嚇了一跳,連滾帶爬的退出前廳。
夏暝在案幾旁坐下,理了理大氅,道:“小小年紀,這脾氣是越來越大了,得改。”
清婉順了口氣,冷冷地:“我問你,招搖玉露是怎么回事?你最好老實交代了。”
夏暝不緊不慢地:“清婉,咱倆認識這么多年,我可曾有瞞過你什么事?你有什么疑問,盡管來問就是了,這么兇干什么?”
清婉直直地瞪著他,“你還敢說你沒事瞞著我?你是不是在招搖玉露里頭下毒了?還處心積慮的借我的手呈給陛下?”
夏暝聞言,也不否認,一臉云淡風(fēng)輕地點了點頭,“是,我是下了毒??赡闶孪纫矝]問我那茶里頭有沒有毒啊?你若是開口問了,我哪敢欺瞞你???”
“你......”清婉下意識想拿東西砸他,可手邊的案幾上空空的,多寶閣上的花瓶又離她太遠,不由得又急又怒?!澳潜K兔子燈呢?”
夏暝莫名其妙的哀嘆一聲,“那盞燈屬實是我一片好心,我事先就料到你常與陛下一同用膳,很難不被誤傷,于是我特意在里頭的香料里添了解毒的藥,讓你掛在床頭,除病除災(zāi)。誰知你這么不領(lǐng)情,掛了幾天便扔一旁了,不過,我看你這樣子,身子應(yīng)該好的很?!?p> 清婉思慮良久,冷笑一聲,“這么說來,我還得感謝您了?”
夏暝擺擺手,“這倒不用,您這么倒霉,攤上這么個昏庸無能的爹,也不容易,我怎么好意思讓您感謝我呢?”
清婉:“你說你從未瞞過我,可我先前問過你崆峒派被滅的原因找到了沒有,你沒有告訴我,你已經(jīng)知道為什么了?!?p> 夏暝長嘆一口氣,說:“先前是我們太傻,總以為爹爹是不是得罪了朝中什么人,可是清婉啊,一個危及當?shù)毓偈鸬臍⑹珠T派本身就是個錯誤。”
清婉痛苦地閉了閉眼,她早就該想明白這一點的,可她不是一個會將是非黑白分的很清楚的人,夏暝也不是。
夏暝:“可你不要忘了,這個錯誤曾經(jīng)救過你一命。”
清婉:“所以,因為你爹爹救過我,你便要拿我爹的命去償還嗎?被派去揚州剿滅你全家的一整支軍隊,你都要一一殺了嗎?”
夏暝搖搖頭,道:“放過那些只會聽從命令的工具人,已是我最大的仁慈?!?p> 清婉疲憊無力地蹙緊眉頭,“你給他下的是什么藥?”
夏暝面色一沉,“他體內(nèi)的毒已經(jīng)傷及了五臟六腑,即使服下解藥也無力回天,你沒有必要知道太多?!?p> 清婉終是抑制不住低聲啜泣了起來,怒道:“我知道,我欠你爹一份恩情,可你千不該萬不該,借我的手,刺出那把刀?!?p> 夏暝沉吟片刻,道:“也許你該學(xué)著忘記,不是什么事情,都值得成為你的噩夢。”
清婉以手撫額,緩了好一陣,說:“徐太醫(yī)已經(jīng)起了疑心,你就不怕他們查到你頭上來?”
夏暝的語氣平淡的好像在說一件無足輕重的事,“我查過,徐太醫(yī)是張崇璟的人,若他真的發(fā)現(xiàn),那毒物來自于招搖玉露,并且這招搖玉露還曾經(jīng)過你之手,那他定不敢隨意聲張,而是會先去告訴張崇璟。你明白該怎么做嗎?”
清婉驚怒出口:“你無恥!”
夏暝提高了音量,“你為了對付靖遠侯,害皇后害陳氏害董氏的時候,怎不曾覺得自己無恥?”
清婉拍案而起:“那不一樣!”
夏暝質(zhì)問道:“都是人命,有何不一樣?你蘇氏一脈血統(tǒng)高貴,欺不得辱不得,我的家人便可以肆意殺害了?整個崆峒派,老幼婦孺兩百多號人,他們也是有家人有兒女的,你娘從小沒了,你做夢都想為她復(fù)仇,我為什么不可以?”
清婉扯著袖子胡亂抹去眼淚,點了點頭,“好,你說的對。是我錯了。你好自為之?!彼π滢D(zhuǎn)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