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城的“注意”的出發(fā)點是道德層面的——人吃人不對,只是一種針對于倫理、社會的不對。
邵明杰的提醒,卻是出于同類的基因相近,很可能會引發(fā)某些疾病之類的問題——所以如果非到萬不得已,是不可以走這一步的。
而他沒有阻止荷城,是因為這真的很“萬不得已”——這關系著來年人們度過了災荒之后,是否能夠生存下去。所以,能夠盡量留下種子,留下儲備的糧食,便是生存,是未來的生存——為此,是可以不擇手段的。
荷城道:“這樣的事,必不使百姓知曉。我已經(jīng)想好了,等這次事了,我便處理干凈后事,然后一死了之吧!”
他說到“一死了之”卻是顯得極為平靜。
顯然他已經(jīng)深思熟慮。
“一切事了,罪我一人;一切冤孽,罪我一人。我死后,或有無數(shù)唾罵,但知我心者,天道鑒之……”
“夫人那里,我已備了休書,在……”
他像是準備后事一樣,將自己準備好的事物托付給了邵明杰。他要邵明杰在自己死后,將休書找出來交給夫人——他不想自己死了之后,夫人一個人守寡、受窮、孤苦伶仃。又說自己一些銀票的銀根所在,也讓邵明杰交給自己的夫人……邵明杰沒勸他不要死,只是都答應下來。荷城這樣的人,這樣的君子,一旦下定了某些決心,便是不可動搖的。
邵明杰很鄭重的起身,雙手一拱,行禮道:“我定完成君之囑咐……到時,我送你?!?p> “哈哈哈哈……得友如此,夫復何求?”
荷城大笑。
……
“你為什么不勸勸他?這么好一個人……”回去的路上,小喬便問邵明杰。荷城是一個好人,一個君子,于是便讓人分外的不忍。
“他是一個君子……他心中不安啊?,F(xiàn)在活著,每一天對他來說都是煎熬,因為每一天,他都在做違背自己良心的事,雖然這件事合乎于天道,但他是人,是人就有心,有感情……物傷其類,其鳴也哀。為了這一城百姓,他才堅持到現(xiàn)在。我不勸他,只是因為我不想看他煎熬下去……”
良心上的煎熬是無法描述的,那種痛苦也不是身體上的痛苦可以比擬的,這世上無人可以醫(yī)治這樣的心病。
“那你呢?”小喬歪頭看邵明杰,問:“你心里煎熬嗎?”
“我啊……”邵明杰看了一眼天空,幽幽一嘆:“有一些,但卻不會影響我的心。我的心意,就好像是這天空的皎皎皓月,無論人世間如何的滄海桑田、水月變幻,我依然在那里。我也是那云,飄忽不定,但這種不定,卻不是因人間而起。正所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者,同此道……”
小喬說:“圣人不仁,你只是不受七情六欲的影響,但并非是沒有七情六欲,所以你還是愛著世人的,要不然你也不會來這里,更不會出這么毒辣的計策……”
邵明杰道:“是嗎?我有那么高尚?”
小喬似在笑,很認真的說:“是呢,你就有這么高尚?;蛟S你自己都不曾發(fā)現(xiàn)……如果你真的愛自己,便會愛惜自己的羽毛。你走進了這里,根本就不會管災民怎樣活,只會管自己是否干凈。你見了粥棚里的稀湯寡水,第一時間就會以米湯不合格為借口殺人,至于換上了稠粥能吃幾天,是否以后哀鴻遍野,你不會管。這樣做,你會得到一個清廉、剛正不阿的形象,是世人眼中的道德表率!短視的災民也會當你是萬家生佛,當然,他們會死,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
但邵明杰并沒有!
“你卻選了另外的一個選擇。殺人、吃人……世人會如何看待你?是殺人吃人的魔頭,還是酷吏?”
“你冷靜的似乎冷酷,但大仁不仁,是你讓這一城百姓活下來的。小屁孩兒,別嘴硬了,你實際上愛這個鮮活的世界,愛這個世界上的人……你為了他們活著,承擔的并不比荷縣令少?!?p> 說完,小喬就一打馬,率先沖出了城。
邵明杰也打馬沖出去。
十三郎問厲風:“這是什么套路?”
“誰知道……”
二人也跟上去。
四騎策馬,邵明杰很快就追上了。
……
又一旬時間,山里的匪類進一步縮水,眼看著這一場平亂已經(jīng)進入了尾聲。邵明杰依然是每日和厲風學一些小手段,練習技藝,或是找荷城下棋——他有意識的和荷城下棋,這樣多多少少的,會緩解一些荷城心中的壓力、煎熬。若非如此,他怕荷城會堅持不下去。
現(xiàn)在活著的每一天都是煎熬——荷城就像是背了一座山,負重前行。
下下棋,找一個可以說話的聊一聊,是可以緩解這樣的壓力的。
城中的軍力近一步減少。
更多的兵力則是投入到了奶子山,在奶子山中的亂匪已經(jīng)不足以成為威脅后,大軍終于行動了。給綠林中人報功的條陳也都送了出去,由十三郎親自送去,等一回來,這些人中的前幾位便可以獲得官身,也有一些人曾經(jīng)的罪行會獲得赦免,一筆勾銷,從此可以生活在陽光下。
也有人領了錢,準備走人。
奶子山上的亂匪終于堅持不住了,率部出來投降。一群人已是不成樣子,看著就和一群叫花子一般。
“弓弩……”大軍之中,邵明杰突然法令。趙山河臉現(xiàn)驚詫之色,邵明杰卻壓低了聲音,對他說:“這獻俘的功勞,卻是不能給你了。”一揮手,一聲厲喝:
“射!”
箭如飛蝗,剛才被包圍的一群俘虜便全身插滿了箭矢,像是刺猬一樣。
“補刀!”
一個一個的命令,冷酷、兇戾。
這一個少年竟是在下令弓弩攢射之后又下令讓人上去補刀。少年身邊的王府衛(wèi)隊首先動了,騎兵沖上去,用刀在刺猬一樣的尸體上一陣亂劈亂砍。
邵明杰看趙山河,說:“亂匪負隅頑抗,欲假意投降刺殺趙帥,現(xiàn)已被盡數(shù)擊殺!”
“監(jiān)軍事,這……”
“這里因為他們死了那么多人,甚至人此人,多少人卷入了這場亂子……他們,勢必不能給他們?nèi)魏未⒅畽C,他們又有什么理由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