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尋方?jīng)_進了大殿之中,漆黑的空間里亮起一絲微弱的光芒,一個女人正等待著他。城主大人一身戎裝,那身精致的鎧甲已經(jīng)覆蓋全身,宛如誓死守衛(wèi)城池的將軍,嬌柔的身體將偌大的空間阻隔,明麗的眼眸里充斥著憤怒與不甘。
“這火與你有關?!”薇橦聲音低沉如獸鳴。
陸尋方愣了一秒,卻不禁笑了起來,“城主大人是還準備偽裝到什么時候?”
薇橦眼中閃過一絲疑惑。
“你是不是要告訴我說準備好的書籍全被付之一炬了?”陸尋方抬起頭問,“其實月神根本不需要那些書吧?月靈是誕生于水與光中的生靈,如果作為一個生靈,我想不應該生來便具有一個獨特的靈魂?!?p> “誰告訴你的這些?”薇橦語氣冰冷。
“我沒說錯吧?城主大人,”陸尋方反問。
“你懂什么!”薇橦語氣中再也沒有半分假意虛偽,“我只是想終止這一切!終止這一切!”
“為什么要終止?”
“為什么不終止?!”薇橦暴怒低吼,“你知道我是如何存活下來的嗎?你知道馬上會發(fā)生什么嗎!殺戮!無休止的殺戮!直到剩下唯二的人!善良不再是美德,溫柔者會被第一個殺死!這是多么扭曲的存在?!”
“可弱肉強食本就是自然法則,”陸尋方說,“你根本無法改變這些,卻一味營造所謂的和平夢想,當神罰降臨時,這些善良的存在當然便不會威脅你的存在,你可以輕而易舉的殺死她們……”
“殺死她們?!”薇橦忽然吼叫了起來,“你覺得我很想殺死她們嗎!她們都如同我的孩子,如果你眼睜睜看著你的孩子們自相殘殺,你會做何選擇?”
“孩子?”
“我是上次神罰的幸存者,這些月靈便如同我的孩子,但我無法遏制她們的殺戮,只能在殺戮的夜晚到來前,竭力維持著這個脆弱而美好的幻鏡,直到火焰帶走這里的一切?!鞭睓H平靜地說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陸尋方不可置信的看著薇橦,此刻的城主大人目光顯得無比渙散。
“唯有死亡,方可避免殺戮?!?p> “這就是你的計劃?”陸尋方輕聲問,“究竟是為了她們,還是為了你自己?”
旁觀者或許永遠無法理解當局者的選擇,即便那個選擇看起來多么愚蠢和錯誤。陸尋方無法再勸誡什么,再多的勸誡也大抵就相當于一個行人告訴乞丐,不要只吃剩飯,要多吃水果和素菜。
薇橦什么也沒有再說,拔出了腰間長劍,劍刃流淌著寒光。
陸尋方也不再多言,手指在幻鏡上流動。
可下一秒,一道血光猛然從身前噴涌而出。薇橦怔怔地望著胸口,那銀色鎧甲被一只漆黑利刃貫穿,她嘴唇動了動,不可置信地望著遠處的陸尋方,口中嗚咽著想要說些什么,身體的動彈最終休止,然后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同時,也露出了那個始終隱藏在薇橦身后的影子。
月無恨。
陸尋方愣住了,臉龐像是被一雙手不斷抓撓而變得扭曲起來,嘴巴張大,卻終究說不出一句話來。
“很意外?”月無恨俯身合上了薇橦睜大的雙眼。
“你其實之前的猜測是對的,她是較美,而我才是較丑,要不然,誰又甘心做這個城的統(tǒng)治者呢?還照顧著如此多的月靈,月靈越多不是越不利嗎?你不會真以為,她是為了自己才封鎖神罰消息的吧?她是真的想要拯救這座城?!痹聼o恨抬起頭看著陸尋方,滿是戲謔與嘲弄,“明明任勞任怨的人你不相信,卻相信我這個都不敢光明正大出現(xiàn)的人,你還真是奇怪?!?p> 陸尋方也說不出原因,也許薇橦確實并不符合他對極美的定義,也許對薇橦始終有種先入為主的看法。
“我早就說過監(jiān)工大人奇怪了,監(jiān)工大人如果不奇怪,就沒人奇怪了,”
深沉的聲音從背后傳來,陸尋方不用回頭都聽得出是誰,范河辛收起了往日的慵懶模樣,緩緩走到了月無恨身前。
“主人……”月無恨俯身說。
范河辛輕輕拍了下她的肩膀,像是嘉獎其辦事可靠,可猛然之間,范河辛手指用力握住了月無恨的肩膀,任憑月無恨掙扎哀求,面色平靜的抬手將她拋了出去,陸尋方轉(zhuǎn)頭望去,身后涌出無數(shù)魔物,眨眼間將月無恨撕咬成碎片,死狀恐怖至極。
范河辛輕輕拍去手上的塵埃,抬起頭望著不斷迫近的銀月,“月中的神明就要降臨了,不是說好一起弒神的嗎?”他轉(zhuǎn)頭看向驚地目瞪口呆陸尋方,隨手打了個響指,一扇滑翔翼從陸尋方背后飛出,將他帶向房頂。
此刻的房頂書籍已經(jīng)減少了大半,或者說被焚燒了大半,剩下的書籍,陸尋方隨手打開看了眼,也都是一些記載野獸惡靈的書,這種書如何做的了靈魂?
估計薇橦也沒打算讓它們成為靈魂。
“其實開啟神罰壓根就不需要這些書籍對嗎?準備這些干什么?演戲嗎?”陸尋方低聲問。
“可以說對,也可以說不對,”范河辛回頭瞥了眼依舊燃燒著的書籍,“這些書確實可以創(chuàng)造新的月靈,但創(chuàng)造的類似月靈繁殖,神罰降臨后,這些月靈都會死去,所以薇橦早就禁止了這項行為。”
“雖然創(chuàng)生的月靈會死去,但如果創(chuàng)生的是怪物,卻足夠充當利刃了,”陸尋方說,他隨手拿起一本書扔給范河辛,范河辛則一臉平靜的接過,背在身后遙望著城中的混亂。
與往常神罰不同,如今城中出現(xiàn)了無數(shù)頭半人半獸的月靈,他們碾壓一般屠戮著月靈。
“你也怕臟了自己的手?”
范河辛隨手將書籍投入水池中,幾秒之后,一頭異獸從水池中躍出,嘶吼著撲向下方。
“有本書里曾說,人類自詡的文明,其實不過是懦弱的行為,古時茹毛飲血,你要殺死一個人,需要用牙齒、指甲,那種記憶恐怕無比殘酷,后來有了刀劍,再也不用感受血液入喉的味道,再然后有了槍械,連血液也可以不用碰觸,”范河辛淡淡地說,“我也怕臟了自己的手,可都說君子遠庖廚,我便是庖,自然離不開殺戮?!?p> 火焰與月光之下的屠殺已經(jīng)漸漸接近尾聲,撕咬聲漸漸止息。在薇橦庇佑下生活的淳樸月靈,即便心存惡意,卻也死于野獸之口,惡意的種子尚未萌芽便被掐滅于搖籃之中。
范河辛則依舊站在城墻之上,迫近的銀月已經(jīng)沒過他的頭頂。
“為什么要做這些?”陸尋方問。
“職責所在嘛,”范河辛低頭取下腰間的武器,“餛飩大小姐說運河開通勢在必行,誰敢阻攔,直接毀滅,畢竟她是我的頂頭上司,官大一級壓死人啊,她的命令我可不敢違抗。月神估計是不會好好跟我們談了……”
“其實月神一開始就不會同意移除這座城的,月神所代表的是幻界舊神的利益,至少在關于靜默之城的問題上,祂不會做出任何妥協(xié)?!标憣し酱驍嗔怂脑?,“你一直在等待什么?”
范河辛撫摸劍刃的手指頓了頓,他忽然笑了聲,“什么意思?”
“你作為燼河巡官,應該十分了解這片區(qū)域,當然也包括妍媸之城,說直白一些,你與薇橦并不是初次相識,與月無恨也不是初次見面,”陸尋方頓了頓,“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范河辛緩緩轉(zhuǎn)過身,那張俊朗的臉上洋溢著笑容,似乎是明明想給人一個驚喜,卻被拆穿時依舊假裝的笑意。
“對,我她們兩個確實是老相識了,而之所以這些都未曾告訴你,不過是擔心偽善者的虛情假意?!狈逗有脸聊?,“其實這件事情處理起來極為簡單,殺死月神就可以了,我之所以始終未曾行動,不過是因為月靈,或者說這座城,其實從始至終都只有一個靈魂?!?p> “一個靈魂?”
“通俗點講,這里你所看到的所有月靈其實都是月神的人格碎片,這座城都不過是月神的意識之海,思維幻界。她們居住在這種城中,之所以無法離開是因為她們本身就不是一個正常的生靈?!狈逗有琳f的無比溫和,卻在陸尋方心里掀起波瀾。
“那之前的傳說呢?”
“曾經(jīng)的月神確實是創(chuàng)造了許多月靈,月靈生活在燼河兩岸,與平?;媒缟`無異,直到一位皇都來客造訪這里?!?p> “那位皇都大神?”陸尋方隱約猜到。
范河辛并未答復,而是繼續(xù)說著:“就像一般故事里俗套的情節(jié),那名皇都來客喜歡上了一個月靈,然而那個月靈是月靈的女王,成為月靈女王的月靈是無法離開燼河的,因為月靈女王背負著月神賦予的使命。但在皇都來客的眼中,月神也不過是個高級一些的幻界生靈,沒什么好顧忌的,只可惜那位皇都客與月神的談判失敗,月神一怒之下封印了這座城,即便皇都人擁有連月神也無法匹敵的力量,可月靈是被月神創(chuàng)造的生命,雙方之間最終爆發(fā)戰(zhàn)斗,”說到此處時,范河辛笑了笑,只是聲音有些悲傷。
“當然,戰(zhàn)斗以月神失敗而告終,月神陷入了沉睡,那位皇都來客依舊帶走了月靈女王。他們不知道的是,失去月神庇護的月靈一族頃刻間土崩瓦解,當皇都來客與月靈女王的漫長旅途結束回到燼河時,這條河流已經(jīng)干涸,月靈一族也化為了無數(shù)枯骨,只剩下那輪破碎的月亮?!?p> 遠處的嘶吼聲愈演愈烈,那些被放出殺死月靈的異獸,如今正在相互廝殺,范河辛聲音愈發(fā)低沉。
“最終的結局是月靈女王獻祭自身喚醒了月神,希望月神能夠復蘇月靈,可月神在上次戰(zhàn)斗中遭受重創(chuàng),靈魂碎裂為無數(shù)碎片,女王便構建了一座封閉的城池,一個無盡輪回的夢境,來幫助月神治愈靈魂分裂。至于所謂的挑選極美,這其實是月靈女王的挑選方式。每次月神降下神罰,其實是不得已而為之,畢竟一個人的腦子就那么大,塞滿了東西便會出問題,所以每隔一段時間都會降下神罰,以此清除自身直到尋找到一個相對溫和的神格,但這其實是個非常困難的事。因此,祂降下殺戮,以此來尋找極丑的神格,當所有神格只剩下兩個時,美與丑便可以輕而易舉的辨別,至少便會出現(xiàn)較美與較丑的人格,但這只是暫時的,月神依舊還在沉睡之中,也許只有當真的尋找的那個極美的碎片時,沉睡也會結束,”范河辛抬頭望著陸尋方,“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吧?”
陸尋方?jīng)]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低聲說著:“燼河巡官……”
“燼河巡官的目的便是清除那個較丑的人格,而保留那個較美的人格,以此維持運轉(zhuǎn),借我之手,美則不必觸碰殺戮,畢竟玫瑰沾染了污穢,也就不再美麗了?!狈逗有脸聊嗽S久,又接著說,“這其實是件十分簡單的工作,卻又十分不簡單,因為較美的靈魂會害怕下次神罰降臨,所以她會竭力維持自己的優(yōu)勢,想盡一切辦法殺死其他人,往往上一任的較美者,下一次神罰時卻成為較丑者。我見的太多這樣的事情了,原本也見怪不怪了,可是上次神罰卻出現(xiàn)了一些意外?!?p> “意外?”
“最后剩余了三個月靈?!?p> “三個?”
“一對姐妹被上一任城主逼入死路,按照既定計劃,我不應該出手,應該等到姐妹中的其中一個被殺死,但我可能做不到,也可能等不到,因為很明顯他們兩個會被一同殺死,我最終還是出手了,救下了她們兩個。按照月神留下的規(guī)則,她們依舊需要互相殺戮,直到剩下新的月靈,但也許是我的緣故,也許是大難不死的緣故,也許是手足情深的緣故,她們無論如何也不會再自相殘殺了,最終我將她們兩個都留了下來,并且刪除了月神降臨的記憶,她們從那之后生活在了這座城中?!?p> “薇橦和月無恨?”
“對,”范河辛點了點頭,“其實妍媸之城的美與丑確實只有一個,也只是一個人,只是說在上次神罰是極美,下次神罰就會變?yōu)闃O丑。”
“但你十分清楚,掌握權力的那個會成為下次神罰的殺戮者,為什么選擇讓薇橦擔任這個城主之位?”陸尋方問。
“那你覺得如今誰變了成了惡的那個呢?”范河辛反問,“我曾竭力維持著這種平衡,正是因為有黑暗,所以才存在光明,我扶持了薇瞳與月無恨,小心翼翼的維持著這短暫的和平,可我錯了,神罰終究還是會再次降臨,又或者說上次神罰根本就沒有結束,只是持續(xù)了很久很久,久到所有人都以為它結束了,但也許直到這里僅存一個月靈時,月神才會重生。”
“她們自相殘殺也是你的計劃?”陸尋方問。
范河辛忽然笑了起來,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手指纖細修長像是女人的手。
“我雖然是廚師,不會心慈手軟,卻十分畏懼塑造罪惡,我可以執(zhí)行殺戮,卻無法培植殺戮,我終究無法親手殺死她們兩個其中之一,原本想借助你的力量,推動神罰的進行,如今看來已經(jīng)不必了,”范河辛注視著遠處,黑暗之中的叫聲漸漸平息,銀月也在此刻徹底逼近。
“城中的月靈如今都已經(jīng)死去,只剩下那些釋放出去的怪物,它們也會相互撕咬,直到剩下最后一只,然后月神的力量會降臨在僅存的月靈身上,由此誕生新的月神。往常我都是選擇保留美的那個,但結局不過是一次又一次神罰輪回,這次就保留丑的那個吧,這個夢境也該蘇醒了,燼河邊的月之精靈也該消失在塵埃之中了?!?p> 范河辛靜靜地站在那里,等待著月之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