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看起來是個少年公子哥,一襲白衣,發(fā)束上別了一根木簪子,光看面貌是個書生模樣。
卻是沒有帶來半頁書籍,反而背了一把綠竹劍,一身酒氣,迷迷糊糊地醉倒在了客棧門口。
那人最終嚷嚷著只要酒,要多酒。
店小二將那人扶進(jìn)屋,本來準(zhǔn)備給白衣男人倒一杯醒酒茶,結(jié)果那人一喝就覺著不對勁。
又是敲桌子,又是砸板凳的。店小二沒辦法,只能聽天由命,只愿這小酒鬼不要醉死在客棧里就好。
店小二只想好好混過今天,等到明天就把月錢一領(lǐng),不干了。心中暗罵這世道無常,自己不過是想賺點盤纏上京趕考,怎么就這么難呢!
這店小二也是個苦讀寒窗十年的讀書人,等明年一開春是要上京趕考的。
他雖是沒有去過帝都,但也聽說帝都各種東西和房租都比平常地方昂貴,所以這讀書人才打算在路上賺些盤纏。
一來二去,就在這小客棧里做起了小伙計。
那頭上插著木簪的少年哥半昏半醒,頭都埋到桌子上了,卻還是咕咚咕咚地往肚子里灌著烈酒。
嘴里還嚷嚷著嫌這酒味道太淡,不夠盡興。
店小二嫌棄地看了那穿著打扮似個教書先生的公子哥一眼。心中將這少年郎里里外外的鄙夷了一遍,覺得這人的打扮和所行之事完全兩個德行,簡直有辱讀書人的斯文。
他出生貧苦人家,但肚中仍然飽讀詩書,平日里滴酒不沾,不近女色,有些自負(fù)清高,孜然一身,問心無愧地行走在天地之間。
“遇,少年時,輕狂不知山頭事,初入龍淵殺神仙,初見江湖深似海,再歸去,不知山頭斜路遙。天地留一詩書,歌我,提劍,上青天,誓斷真武于天門?!?p> 那書生打扮的少年公子醉倒在酒桌上,終是在沒有抬起頭,只是嘴中咕囔著一些雜亂無邊的詩詞歌賦。
少年胡亂甩著袖子打灑了好幾壺酒,少年埋頭灑在桌子上的酒中,簡直就是個無賴。
店小二不屑藐視一眼,捂著個鼻子離近了些,只是聞了一口,便覺得一腦子滿是酒腥氣。
平日里滴酒不沾的店小二不由打著浪倉的步子退了幾步。
店小二只曉得這少年公子哥是個醉鬼,卻不知道這個看起來年輕的小伙子就是那個文家和兵家,修煉界,三家各占一地的酒中劍仙——李微白。
自那日李微白向云裳表明心跡,被她拒絕后,李微白日日買醉,爛醉如泥。
直到在幾個江湖朋友口中聽說千池還在東吳時,這少年劍客才一路醉醉醺醺地往東吳趕去。
殷府中的河畔大院里,廣闊無垠。幾片綠竹林順著水流崛地而起,竹林裝飾著這片庭院的邊緣。里面是碩大的桃林。
雖然已是寒冬臘月,但是桃樹上依舊綠城一片,有的桃樹似乎還在開著花蕾。
不過想來也不奇怪,堂堂大秦兵部尚書,要是他的府邸沒有些個稀罕玩意,那他就不叫殷蕭了。
在那桃林之中,立著一個石桌,旁邊的石椅已經(jīng)有些破碎了,一小堆石頭粉碎的灰塵撒落在石桌底下。
太陽才還沒有升起,東面的天際上,只是露出了幾摸朝霞。
平常安靜的大院是殷蕭獨自用來修行的,除了他的兩個寶貝孩子,殷若曦和殷若塵,沒人敢隨意進(jìn)出。但是今天,不僅多了一個人,那人還拿著這位兵部尚書的寶劍奮力揮舞。
清晨,一縷晨光印在寒澈沾滿汗水的臉上,少年卻緊閉雙眼,不為所動。
此刻,在寒澈心中,天地之間,只有他自己,和這一柄寶劍而已。
與寒山寺那一把體型龐大霸氣的傲世比起來,這位在大秦身居高位的兵部尚書殷蕭的寶劍絲毫不落下風(fēng)。
那柄名為舊雨的寶劍,給人一種很輕盈的感覺,通身淡青色,向四處揮散著青色煙幕,一眼看去,就像連綿的秋雨遮住了眼簾一般。
清晨的味道很奇妙,即使是在寒冬,早晨空氣中依舊彌漫著充滿生機的味道。
寒澈肆意揮灑汗水,手中的劍式隨意變化,無數(shù)青色煙幕融入綠竹林旁邊的大河,清澈見底的大河一瞬就被染成青色。
寒澈閉著眼,似乎能感受到劍氣的轟隆聲,耳畔全是勁風(fēng)的嘶吼,腦海中出現(xiàn)了那把劍的影子。還有殷蕭的影子。
那把叫舊雨的寶劍,似乎能感覺出寒澈并不是它的主人,極力排斥著寒澈的把控。
不一會,寒澈捉劍的那只手已經(jīng)從劍柄流出陣陣鮮血,只是鮮血落在劍身上的一瞬,就被劍刃所吞噬。
寶劍吞噬了寒澈的鮮血,似乎是得到了什么天大的滋養(yǎng),原本青色的光暈更加絢麗燦爛,對寒澈的排斥也稍稍松下一些。
寒澈的腦海中,隱約浮現(xiàn)出這樣一個畫面。
在尸橫遍野的一個山川中,一個雄健厚沉的男人,左手抗肩,背著一口雕刻著火鳳圖案木棺。胸前纏著一條血布,包裹著一個約莫有三個月大的嬰兒。
男人右手提著的那把劍,正是舊雨。只是那把劍看起來氣,比在寒澈手中散發(fā)的氣勢強的不是一星半點,其魄吞天蓋地。
下一刻勾動天地大道,霎時間山川崩裂,大浪滔天,似是天地在哭泣,一陣鬼哭狼嚎的聲音響徹寒澈的耳中。
畫面一片黑暗,寒澈再次看到的景象是男人身中千刀,渾身插滿了羽箭,像個刺猬一般在一群人中沖殺。
男人的衣服鞋子都不知去向,臉上除了鮮血就是呆滯,像一個死人一般,男人每踏出一步,腳下就多出兩條血河。
那群穿著黑色衣袍的人,約有百人之眾,都是當(dāng)時各個隱世天道門派的絕代天驕,各個氏族大家里能中梁砥柱的一方梟雄。
要是那小客棧中的店小二能看到這一幕,絕對會將里面一個背負(fù)紫金短劍,長發(fā)如墨的男人和那個正在客棧桌上躺著的醉鬼聯(lián)想在一起。
這兩人,實在太像了。太像了,簡直就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但是那穿著黑袍的俊秀少年,頭上并未別著木簪。
那群黑衣人見殷蕭已是強弩之末,互相使了一個眼色,不是寶劍出鞘,鋼刀拖地,一聲聲大道蒙雷,就是法寶擲青天,陣圖插大地,天昏地暗,乾坤倒轉(zhuǎn)。
殷蕭一劍一人,視死如歸。一道劍氣容大道,兩三劍江河倒流,舊雨上青天。
最后,男人活著走了出來。但是肩上的棺材一塵不染,神圣光潔。唯有襁褓中的孩子還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好奇地眼光四處窺探。
那個男人,這就是殷蕭,大秦的殷蕭。
那個襁褓中的孩子,就是寒澈。
寒澈再睜眼時,已經(jīng)清醒。依舊在桃林之中,只是思想還停留在剛才見到的似虛似實的畫面里,呆滯地站在原地。
“娘,那就是……娘嗎?”
回想著那口刻畫著火鳳的木棺,寒澈心中有些觸動,小聲哽咽了一聲。
他從小到大,還沒有見過他娘呢!
要說寒澈這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再見他娘一面。在他的記憶里,他娘是一個很溫柔,很賢惠,知書達(dá)禮的女人。
寒澈時常這樣想,要是他娘還在的話,一定會很疼愛他們兄弟三人的。
會在自己累的時候替自己擦汗,會在自己受傷難過的時候用世間最輕柔的懷抱給他溫暖,用最平和的語氣安慰他。
每年除夕的時候,一家五口就能團聚在一起,說說話,吃吃團圓飯,那該多好。而不是每逢佳節(jié)的時候,給母親墳頭上柱香,添張黃紙。
只是這些,也只是想想而已。
可能那晚在帝都遇到那個小乞丐時,寒澈內(nèi)心深處就想到了他的母后。所以才給那小女孩給了一袋銀子,最后又跟小女孩說記得過年的時候給她父母墳頭燒張紙。
季舒云是寒澈心中最大的傷痛,也是他最大的遺憾。
看著一臉呆滯,眼中還閃著淚花的寒澈。
一身雪白裝束的殷若曦心中也有些不忍,不知為何,看到寒澈高興時,她就高興??吹剿y過,少女心中也有些難過。
殷若曦從小的感覺就很靈敏,看到一向樂觀向上的少年眼中的陣陣憂郁,便猜測到少年大概是又想起他母后了吧!
少女白皙的膚色加著一襲白裙,看起來很脫俗,很漂亮。與以往一副冰冷的模樣不同,少女一手撐著自己的小腦瓜,眼中有些天真無邪的童真,坐在一棵正在開花的桃樹下。
少女的體香和桃花的香味混雜在一起,令人著迷。
其實殷若曦也挺想她娘的,只是她向來不善于在人前表達(dá)自己的感情。
當(dāng)年為了護(hù)送大秦皇后季舒云和少皇子寒澈,他娘就戰(zhàn)死沙場,他爹也差一點就撒手人寰了。
但少女從來沒有怨恨過寒澈?;蛟S恨過季舒云,寒山寺,那些來歷不明的劫殺者,但從來都沒有怪過寒澈。
“嘭”一聲,少年失神,一個不留神,舊雨脫手砸到地下,地下突然出現(xiàn)一道裂縫。向著竹林延伸而去,似是想與江水匯合。
“殷蕭叔叔,這個,不好意思??!剛才走神了?!?p> 寒澈已經(jīng)清醒,臉上還是那副無所事事的淡然表情,全身上下,看不出寒澈有一點不自然。
與殷若曦的不善于表達(dá)情感不同,寒澈的情感轉(zhuǎn)換的很快,開心就是開心,傷心就是傷心。
發(fā)現(xiàn)手中的舊雨早已經(jīng)落地,寒澈急忙抓著劍柄,欲想將劍拔起,結(jié)果寶劍紋絲不動。
要知道,這可是已經(jīng)開了靈根的寶劍,與那些帝兵比起來也絲毫不差,一劍足以開天辟地,寒澈也就練了幾天劍,怎么可能得到這把寶劍的認(rèn)可。
“三殿下放手?!?p> 這時原本一直在石椅上正襟危坐的一位老人大手一揮,院內(nèi)原本的裂縫立刻恢復(fù)如初,而那邊叫舊雨的寶劍也落入老人的手中。
殷若塵揮一揮扇子,笑著來到寒澈身邊,用扇子拍了拍寒澈的肩膀,“不錯??!澈哥兒,這次已經(jīng)能堅持半個時辰了?!?p> 以往寒澈運用其舊雨這柄寶劍,不到一刻,就大汗淋漓,今日卻堅持了足足有半個時辰,還是面如平水,殷若塵以為是寒澈找到了練劍的門道了。
寒澈略做一笑,挑眉眨眼,調(diào)侃道:“我是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