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春天來臨的時候,山花正好盛開,嫩芽打了個呵欠睜開眼看了一眼太陽。
可春天是要播種的,唐建華扛著鋤頭上山的時候,淑華在為他收拾行裝,最后建華決定接受王知的建議去綏陽,具體還不曉得是做什么,但是至少還是可以掙些錢的。這個家已經(jīng)入不敷出了,昨日深夜,細膩的春雨就這么無聲飄蕩在山野之間,前些日子種下的種子會在夜里生根發(fā)芽。
夫妻二人深夜未眠,僅僅靠著一年到頭剛好供以溫飽后剩下的糧食賤賣換來的微薄利潤幾乎很難養(yǎng)活這個家,更何況如今還多了個唐怡等著吃飯。
淑華說想要老大唐楠干脆不讀書了,就直接跟著那些個親戚出去打工算了,省下了一年不菲的學(xué)費不說,還可以補貼家用。家里少一張嘴吃飯日子也沒那么緊巴。
她受夠了這種僅可飽腹的生活,可是還能怎么樣呢?日日夜夜坐在神龕前祈求神明的庇佑嗎?祈求上天會降下恩澤,然后睜開眼就有花不完的錢和擁有一切?那該會是多美好的事啊,淑華沒有那么大的野心,每一次趕集看到的商場里琳瑯滿目陳列在柜臺中的花衣裳,衣著光鮮的人在其中挑揀,付款時都不會還價的那種勇氣,是淑華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快樂。
淑華從來不會埋怨建華沒本事,或許這算是她作為一個妻子身上足以閃閃發(fā)光的一點,她其實也能明白一點,這都是命。
她不識字,不曉得命這個字該怎么寫。
哪怕再怎么目不識丁的人都曉得命運的殘酷,有的人生在羅馬,有的人窮其一生也看不到曙光。
就像大樹下還未曾破土而出就已經(jīng)消失在荒野的種子,沒有看到太陽和月亮就已經(jīng)在潮濕陰暗的泥土里度過一生。
很悲慘吧?
淑華就是這么想的,為什么……我要過這樣的苦日子呢?
她伸手去觸碰到熟睡的唐怡柔嫩的臉頰,像觸電一般收回,然后重重嘆氣。
這一次她沒有再和丈夫爭吵,她平靜訴說著這一切。
建華沒有回答,只看著紗窗外的陰暗,像是身在塵泥中等待救援的落難者,可這樣的人很多,沒人會來救贖他們。
這一夜終究是個不眠夜,或許還會有很多人同他們一樣替這個世界守夜,哪怕沒有猙獰面目的猛獸張著血盆大口要將他們吃掉,有時候想想,或許就這么死掉也不失為一個不錯的選擇,然后重來一次人生,只要別再是人就好了。
……
建華離家那一天風(fēng)和日麗,適合遠游。
背上行囊踏上陌生的地方,蛇皮袋里沒有裝多少東西,一床薄厚適中的棉絮,幾身換洗的衣服,家里所剩無幾的錢被淑華分成了幾分,就這樣,建華揣著二十塊踏上了遠方的路。
綏陽很遠嗎?建華是這么覺得的,連蘭城也沒有離開過的他,懷揣著惴惴不安的心和對未來的不確定。
臨走的早晨他親吻了唐怡的面頰,看不出傷感與否,父親唐山震前夜與他作別,建誠夫妻倆燒了菜,就這么稀里糊涂到了天亮。
建華離開的第三個夜晚,在老二唐瑋和老三唐堯睡去后,淑華將唐楠喚到屋中,母女倆仿佛天生就不對付。有人說性格相似的兩個人天生不是知己就是仇人,唐楠覺得這句話沒錯,十七歲的唐楠如今落落大方,身形姣好,容貌與淑華三分相似,眉眼間又沒有淑華那般咄咄逼人,反倒是與建華一般更見平易近人一些。
“新寨你大舅媽娘家的哥哥,也就是趙家老大,那個趙前方,你還記得到不?”淑華開門見山,知女莫若母,淑華曉得與唐楠彎彎繞繞下去只會適得其反,說不得兩人最后只是大吵一架然后不歡而散。
看著昏暗無光的房屋,遍布著讓人不適的異味,這并不是說屋子里有多么臟亂,唐楠緊皺著眉頭,她喜歡洗澡,似乎這樣就可以洗去自己身上那種來自于最底層人民獨特的惡臭。
哪怕在這里生活了十七年,她依舊不喜歡。
不喜歡是沒有理由的,
唐楠就這么看著母親,看著她甚至是有一些小心翼翼地說出這么一句話,她忽然間有一種暢快感,往日里格格不入的兩個人竟然到最后是那個不可一世的母親先低下高昂頭顱。
可就在一瞬間她就明白了淑華的意思,隨即就是濃茶般難以咽下的苦澀,像是喝了一大口泡了一整晚的隔夜苦丁茶,帶著濃烈的苦澀和微生物發(fā)酵后的變質(zhì)的味道。
若然,還是自己最先被放棄嗎?
明明早就已經(jīng)知道結(jié)果,可偏偏還是在心底期冀會有奇跡,可誰能給自己奇跡呢?父親選擇在這個時候離家就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以往堅定的站在自己這一邊的父親終究還是要拋棄自己了是吧?
那個要拋棄我的父親終究還是在母親的強硬下落荒而逃。
難道那個給自己奇跡的人會是江河日下的爺爺?期待著他主張拐杖站在自己面前?
“好,我明天收拾東西?!碧崎獩]有反駁,甚至是沒有問到底是何事。
有些話不一定要完全說開來的,這也算是給母親留下最后的一絲體面?唐楠這樣想著,可還是覺得很委屈,目光落在小妹唐怡的身上,噙著淚笑了起來。淑華很自然地將唐怡放在她懷中,唐楠接過來,輕啄小姑娘的額頭,在心里說:
“小妹啊,以后一定不要像姐姐這樣,聰明人都過的很慘的……”
臨走之前,唐楠站在門口,留給淑華一個側(cè)臉,“什么時候的票?”
“后天?!?p> “呵呵……”唐楠苦笑,搖頭,“曉得了?!?p> 后天?唐楠想了想,后天是什么日子來著?
啊……五月五,正陽日,過端午。
“不可以等到大后天?”唐楠走了幾步,又折返回來,臉沉在黑暗中,聲線有些顫抖,又很努力地在控制著。
淑華猶豫著,沉默著,然后輕聲說:
“只有那天的票了?!?p> 好一個團圓日,好一個離家時。
屋外當(dāng)啷一聲,卻是那秤砣砸在地上,一聲悶響,好似砸在心房,血肉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