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大清早地,上房這邊淺語就遣了小素送來茯苓乃至蟲草,還很會做人地捎了句口信,說是缺什么,盡可尋大廚房的媳婦要去。
盈持接了茯苓與蟲草,會意地笑了笑,果真往大廚房去,大廚房的人雖冷淡,卻是要什么給什么,都沒有為難她,便是盈持挑挑揀揀、還每樣多拿了些,執(zhí)事媳婦也只是送了幾個白眼,憋著不曾多嘴。
食材很快集齊,又要了爐子缽盆,尋了間放雜物的耳房,清理一下,拉了張桌子出來,將臺面擦抹干凈,將食材器皿一樣一樣擺放開來,然后坐到爐子跟前。
然而,卻傻眼了。
她不會生爐子!
這大半年來,盈持做粗活的本事突飛猛進,卻偏偏從未生過一回爐子。
大素那孩子原來的記憶不曾留下一縷半點。
于是過了不久,有個小廝回院子拿東西,扭頭瞧見耳房門窗里冒出一蓬蓬白煙來,當下以為著火了,沖到門口朝里張望,只見一個爐子在地下,轉(zhuǎn)眼有人抹著眼淚咳著從煙霧后面走出來,竟是盈持嗆得呆不住了!
那小廝轉(zhuǎn)身就走,邊走邊啐:“笨丫頭,連個爐子都生不好,可把我唬一跳?!?p> 盈持不覺面皮紫漲,好在她臉黑。
一直到午飯時分,這才勉強點著那煤炭,人已像從水里撈出來的了。
如此之后每日調(diào)漿烘蜜,坐著矮凳守在那小爐子跟前,整日埋頭捯飭那味蜜棗,香氣溢出來,引得窗前門外不少探頭探腦。
這日下晌,盈持將稠好烘好的蜜棗用瓷盤盛了,放在日頭底下暴曬,為了防小飛蟲子,又去繡房扯了幾尺素綃縫上一頂輕透的紗帳給它支著,誰知一個不留意回頭出去,竟少了兩顆。
當下無法,只得搬了矮凳坐在門口守著。
傍晚正收起來時,卻見水仙裊裊婷婷地走過來,穿著月白衫子淡藍裙子,腰間系著長長的絡子。
到了盈持跟前親親熱熱地道:“喲,這是什么好東西?”
盈持也頗無奈,自從她來到書房侍候,水仙以找她為由來過幾次了,每每總在黃昏前后,來了卻又總說些有的沒的。
果然這一回也不例外,水仙嘴里說著,一雙妙目卻左顧右盼,不知在找什么。
盈持只得奉承她,說了會話,水仙寥落地走了。
誰知戌時未到,盈持正在耳房收拾打掃,忽聽見有小廝問候:“十四爺、司徒二爺?!?p> 盈持忙迎了出去,只見池羲光和司徒蘭夜攜手走來,進了屋,池羲光先發(fā)聲:“咦,林二還沒回來?”
盈持忙著侍候茶水,誰知池羲光這人古怪,盈持方才收的那蜜棗罐子擱在桌上,本打算明日下晌做了甜點送去上房,池羲光見了竟揭了那蓋子往里瞧,卻不想一股清甜的香氣撲鼻而來,遂問:“這是什么好東西?”
竟拈了一顆往嘴里送去。
盈持如實相告,池羲光道:“快去做了來,替林二招待客人?!?p> 盈持恭然地退下,去了耳房,又生起爐子來。
就在銀耳羹快熬成時,小素來了:“姐姐?!?p> 說著,將手中燈籠擱在地下,跑過來烏溜溜的眼睛只管瞅著鍋里,好一會兒才道:“姐姐,你在煮什么?”
“可是有什么事?”
小素仍一個勁兒盯著鍋子:“淺語姐姐教我來問,東西都弄好了沒有?”
后日才是五日之限,盈持淡淡地道:“回去和她說,全部弄好了,教她只管放心?!比績蓚€字,語氣說得重重地。
“哦?!毙∷剡B連點頭,說著抬眼看看盈持,見盈持有些不悅的樣子,遂只得轉(zhuǎn)身要走。
“等等。”盈持忙叫住她。
彼時已是戌時末,林憬還也回來了,盈持將銀耳羹分了三盅送過去,又勻了小半碗給小素:“快吃,別讓人瞧見——仔細燙著?!?p> 小素喜得撲過來,將碗抱住。
盈持往書房去服侍,聽見有小廝在回話道:“……老鴇起先耍奸,說什么張軟軟的屋子在修繕,將人往旁的屋帶。咱們能上她的當?被何管事上前一個大嘴巴子,她才老實了,自然還在那屋!
“那張軟軟便鬧死鬧活,斷不肯依,反吃了他家龜公兩記耳光,嚇唬說要送她去窯子練幾日,誰知她竟也不怕,還不知所謂地呼天搶地,竟著人趕緊往淮王府遞消息去。她還真把自己當棵菜呢!
“不過,要說畢竟是株搖錢樹,好不容易才養(yǎng)大的,那老鴇后來竟聽得有些松動起來,得虧我們?nèi)f事預料在先,將小雛香前門后門、窗子,能進出的地方都嚴嚴地把住了,一只蒼蠅都飛不出去!
“何管事就問老鴇,是叫得動叫不動?若是叫不動,那等歇就把小雛香壞了規(guī)矩的事兒說出去,讓外頭的恩客們評評理。老鴇只得與那張軟軟說,兩條路,要么從,要么死,立刻要結(jié)果。
“三位爺是沒瞧見,那女人瞧著極美,可鬧起來、簡直體面全無!最后還能怎么選?咱們從街上尋的那兩個乞兒,多少年沒開過葷了,又給他們吃飽喝足,端的雄風萬丈、甚是強大。老鴇守在門口,聽得臉都綠了。”
聽得三人都笑了。
“臭小子,你嘴兒倒是會說?!背佤斯馐种猩茸虞p搖了兩下,杏花般的臉上笑顏舒展。
那小廝十分伶俐:“后來,等張軟軟親自將那兩個乞兒送出房來,那兩個蓬頭垢面、身上只掛著兩塊布,多少客人目瞪目呆,都瞧著真真兒地,小雛香這一回,真是面子丟盡,有的好說說了——只是依小的看來,丟臉的,何止是小雛香?!?p> “你又知道了?!背佤斯饴勓?,拿手支著臉,一條腿登在腳凳上,笑得十分邪魅慵懶。
因見盈持端上甜點,先乜斜著瞅了一眼,口中道:“這就是你說的那道羹了?今兒可算瞧見了,我嘗嘗,倘若不好,那頓板子可省不得,便是林二爺給你說情都無用。”
然而吃相最饞的似乎就是他了!
畢竟林憬還與司徒蘭夜覺得味道好,那是真的并不加以太多掩飾,大大方方地一口接一口,很給面子地喝完。
但是池羲光并不是,他一開始忍著,用眼角余光比著,故意較另兩個慢些,只后面瞥見那兩個似乎專心致志地在喝,他就果斷放開了,喝完居然看著盅底愣了下,然后再看向盈持。
那意思實在很明顯,但盈持微微搖了搖頭,沒了!
然后就分明看見池羲光眼中劃過一絲:失落。
盈持知道自己那頓板子不用挨了,很快收拾了一下,端著盤子退下。
回到耳房,卻見小素還在,竟將那碗舔得干干凈凈,像洗過的,盈持收回空碗打了水來清洗,小素說:“姐姐,這道銀耳羹,比咱們家先前做的香甜得多了,好吃?!?p> 盈持手上忙著洗東西,臉上也只淡淡地,“嗯”了一聲。
好吃?那是一定的!
這道銀耳羹的做法,眼下根本沒有人會。
那是多少年之后,當年還只是楚王的三皇子素輪從封地進獻了一名廚子給父皇,這道蜜棗正是那廚子后來無意之中碰巧制出來。
再后來她的兄長、歷王素軼登基,有一回柔真在慈寧宮用過這道甜點,贊不絕口,因此她才在宮中學會了這道點心,回去做給柔真吃。
因此要煮就多弄些,原本打算給林憬還一盅,再留些給小素,盈持委實不愿單獨只做給池羲光吃。
柔真是她心上的一道疤,眼下便是過了一世,也依舊是無法翻過去的一頁。
“姐姐,我回去了?!毙∷負纹馃艋\道。
“那邊有什么為難的事,記得來和我說。”
盈持怎么都沒有料到,自從搬出后罩房之后,她們連知會都沒有,竟不聲不響將垂髫的小素喊進來打雜做事,也不提月錢幾何,就住在她原先睡的那屋里。
只見小素雖應下了,卻又眨巴著大眼睛道:“今兒下晌,太太著人來叫祖母過去,說祖母辛苦這么些年不容易,賞了祖母十兩銀子,許祖母回家歇著?!?p> “嗯,”見小素依然不若要離開的樣子,遂問,“想問什么?”
“為什么祖母有銀子拿,還能回家養(yǎng)病、不用侍候十四爺?”
那十兩銀子自然是打發(fā)李嬤嬤回家養(yǎng)老的。
“別多想,咱們該做什么做什么?!?p> 小素卻更近前湊到她臉頰旁輕聲問道:“太太這么好心?”
“太太應該有自己的打算吧。”
小素想了想似乎還不太明白,但還是搖搖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