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這下不但素轍,所有人都大吃一驚,且都好笑起來,都紛紛道,“這丫頭好不知趣?!?p> “你是不是昏頭了?”胡詹事沖著盈持的腦袋啐了一口。
盈持秀眉蹙起,士可殺不可辱!
可即使如此,她還得先忍著胡詹事發(fā)臭的口水。
盈持唾面自干地再次看向素轍,屏住呼吸,她幾乎能聽到自己一節(jié)一節(jié)的心跳:“不知世子爺意下如何?”
“賞你?”素轍緊緊盯著盈持的臉,默然半晌,方面無表情地道。
臉色發(fā)灰,目光沉靜的盈持道:“是?!?p> 她只是在賭,賭這枚和田玉的扳指或是淮王府的某種信物,亦或者意義非凡。
“世子寬厚,不過區(qū)區(qū)幾條賤命,何必為他們費神?”在一片沉寂之中,司徒蘭夜溫然的聲音從旁邊傳來,緊接著是兩聲輕輕的咳嗽。
司徒蘭亶忙笑著接話道:“就是,這水邊濕氣太重,太風涼了,咱們回院子里頭聽曲子去?!?p> 素轍沉吟地將目光從盈持身上移開,只是眼角一挑就瞥見了對面的池羲光,轉(zhuǎn)念之間冰冷的視線又降回盈持身上,斥道:“你還我玉扳指,我饒你性命,可你竟還要我將這二人賞你?得寸進尺,獅子大開口!”
說著,雪色的顏傲然微抬,唇角露出有志未舒地淡笑:“要我賞你,除非你能取悅我?!?p> 盈持聞言,不覺抬眼看向素轍,瞬間懵了。
取悅?
活了兩世,這是她最不擅長的事情了。
“這都什么時辰了,今兒我也乏了,留你性命,那玉扳指我改日再來取也罷了。”
當素轍淡定的聲音又落在頭頂上方,盈持朝蔣矛和伏在地上不動的小女孩看去,都渾身濕透,身上散發(fā)著淡淡的湖水味,頭上肩上還殘留著池塘里的荇葉與小花。
改日?到時候他們又會怎樣?
正想著,旁邊忽有人笑了起來,是那胡詹事道:“世子爺施恩,留你一命你就該惜福,至于小女婿還是以后再說吧!”
盈持明白他話里頭還有另一層意思,素轍貴為淮王世子,什么世面沒見過?要什么好東西沒有?她不過一個三等粗使小婢,想要取悅未來的淮王、真正的皇親貴胄,難度好比登天。
盈持若有所思地抬眼,輕悠悠地問道:“世子可說話算話?”
想讓她知難而退么?她退不得!
素轍不想她竟是認真,頗覺意外,收了些漫不經(jīng)心道:“你若能做到,我自然饒你性命,把他二人賞你。”
“就請這位宮女姐姐,給我備一身方才羽衣舞的衣裳?!?p> 此言一出,吃驚的目光全都朝她看過來,素轍身后的大宮女不由得撐大眼眶打量著盈持,說話時差點舌頭打結:“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盈持微微點點頭:“麻煩再拿點吃的東西給我?!?p> 說完便垂下睫羽,遮掩去眸底烈焰般的屈辱。
吃飽了才有力氣——去跳舞!去取悅他人!
她撐著酸沉的雙臂站了起來,右肩處疼得厲害,那是被利箭擦過所傷,泡了水更是生割般地疼,夜風吹來,渾身涼成冰,且直透腳底與頭頂,不禁連打兩下寒噤。
回到院子之后,盈持被安排在一間耳房中,在油燈下一面啃著硬饃饃,一面拿起剪刀針線利索地改面前的舞衣,舞衣太長,略寬肥。
她才九歲。
待盈持穿戴之后回出去,來到外頭的院子里,很多人都忍不住笑了。
素轍的眸色有種被戲弄后的深沉,但當他扭頭看了眼池羲光后,心情又稍稍好轉(zhuǎn)。
寬袍廣袖的舞衣穿在瘦弱的盈持身上,觀者看得見的只有衣裳,何況地下站著個衣飾類似,又膚如凝脂姿態(tài)動人的舞伎,正好與黑瘦矮小的盈持形成強烈的對比。
只一眼,盈持向?qū)⑴c自己同舞的伶伎福了福,口中淡淡道:“失禮了。”
又轉(zhuǎn)身移步來到樂師們跟前,深深一禮:“有勞先生們?!?p> 樂師們也紛紛起身還禮。
禮畢落座,樂起。
只開了個頭,是的,僅開頭的幾個動作而已,所有人都吃驚了,這霓裳羽衣的曲與舞突然契合得密不可分,雙雙像是有了生命與靈魂一般。
燈火明滅的光影柔和地打在盈持身上,她卻幻化成一團耀眼的光華。
舞未到一半,觀者已生日月因此失色,天地為之低昂之感,其宛轉(zhuǎn)無力時柔如白鳥展翅,慢態(tài)低回,旋轉(zhuǎn)跳躍又如銀河轟然傾翻,有矯龍破云而出,鏗鏘勁疾。
旋轉(zhuǎn)、旋轉(zhuǎn)、不停旋轉(zhuǎn)。
金玉錚錚不絕于耳。
虹裳素練如嬌花飛旋,二十個回旋、整整二十個!一氣呵成!緊跟著廣袖如仙翼揮起,素練騰空飛展,樂勢舞氣繁急激越、天人合一般直沖云端。
最后一聲長引,舞姿乍然而收,樂聲亦戛然而止。
院中寂靜,觀者無不魂悸魄動,一時失語。
有一個詞隨風入夜、不約而同地刻進眾人的腦海:卿本佳人!
停下舞步的盈持歇了會氣,一步一步直走到素轍跟前,然后幾乎僵硬地伸出手來:“說好的。”
素轍打了個激靈回過神來,瞪眼盯著盈持好一會兒:還是那個黑黑瘦瘦的小丫頭!
“你怎么會跳這支舞的?”這明明是淮王府才整理編排出來的!
“我只是、記性好?!庇值男∈钟滞吧炝松?。
意思是方才她在院子里看過一遍之后就記住學會了!素轍聽到這樣牛逼哄哄的答案不由得冷哼了一聲,想不通地后背往椅上一靠,吩咐身后的大宮女:“拿身契來?!?p> 不一會兒,素轍的大宮女便取了兩張紙來,盈持一定要看過,姓名、官府印鑒、手印……這才將手伸進左邊袖子里,幾下用力扯開細心縫納好的線腳,取了方仍舊潮濕的舊帕子出來,一層層打開,赫然便是枚白玉扳指,那大宮女挑著燈籠湊上前細細辨認過,最后雙方交換。
將兩張薄薄的紙攥在手里,盈持方才嫣然一笑,然后眼前一黑撲通栽倒在地。
……
黃金園內(nèi)燈火漸落,池羲光一行與素轍別過出來,司徒蘭夜向司徒蘭亶道:“兄長還有旁的事體么?與兄弟一道回府可好?”
司徒蘭亶顧左右而言道:“不了,今兒承轍世子盛情,我不好就走,你先回吧,快回去吧?!?p> 司徒蘭夜聞言便有些黯然,只得辭別,轉(zhuǎn)身嗽了兩聲。
回去的馬車上,池羲光依舊對先前出門時司徒蘭夜教把盈持帶上的建議百思不解,只好問他:“你怎知那丫頭行的?”
“直覺罷了?!?p> 司徒蘭夜的眼前,浮現(xiàn)的卻是方才盈持在爐邊燒水時的模樣,半明半暗的燈火下,雖荊釵布裙,瘦弱黝黑,卻恍若——某個公侯貴胄家的千金,他驚訝之余不免細細察之,才發(fā)現(xiàn)盈持的坐姿與旁的丫鬟很不一樣。
即便是坐在矮腳幾上,她目光溫和清淡,面容寧靜地安坐,雙手交握放在膝前,腰肢挺直,頸項柔和地微微前傾,似乎有什么重物沉沉地亸壓在她頭上。
乍一眼溫慎,再細瞧則威儀含蓄不露,那是貴人的坐相!
可是在盈持身上卻仿若浸透在骨子里的一般,無半點刻意模仿或經(jīng)雕琢的生硬,似乎她與生俱來就是如此。
甚至令她身后兩株嬌艷的木槿花都黯然失色。
司徒蘭夜起初已隱隱有種猜想,盈持有可能是某個獲罪的大臣之后,眼下更進一步地確定了。
只是來前他并不曾料到素轍會對盈持撒火氣,方才聽他們話里頭的意思,多半是在止觀寺西山盈持無意之中沖撞過素轍,方有此難。
更不曾想到,她除了自己全身而退,還另救下兩個!